追忆似水年华-第2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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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②。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敢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一坚强的犹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唯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时间之长令人难以置信。
①②③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雅典娜为雅典城的保护神,她无意中杀死了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为纪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为帕拉斯,并自称帕拉斯·雅典娜。
我们去找座位,可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位年轻的絮希公子和他俩的母亲组成的那个小圈子时,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亲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睁大眼睛久久注视着,充满淫欲。他甚至拿起单柄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这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时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说的一字不差,”待我们坐定,斯万对我说,“就是我和亲王的谈话,若您还记得我方才对您说的,您马上就可明白我为何要选择您为知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您迟早有一天会弄清的。‘我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近来好象回避您的话,那请您原谅(因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对此毫无觉察)。首先,我听人说,我本人当然也早有预料,您对那桩使国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对立的观点。若您当着我的面大加宣扬,准会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经极其过敏,两年前,夫人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说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她奋起反驳,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终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几乎在同一时期,瑞典亲王来巴黎,他可能对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闻,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这样尊贵的女子与那个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为妻),对我夫人说:‘亲王夫人,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给亲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爷,我现在身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国亲王夫人,我的想法与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亲爱的斯万,约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泽弗耶将军交谈了一次,使我产生了疑虑,那桩案件虽然谈不上冤假错案,但处理之中确有过不公的做法’。”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愿让他人听到他所讲的)被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再说,德·夏吕斯先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又领着德·絮希夫人转了过来,停下脚步,想方设法再挽留她一会,这或许是由于她两个儿子的缘故,抑或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向来有那么一种欲望,不愿眼睁睁看着现时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这一欲望使他们陷入了一种骚动不安而又坐等时机的消极状态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关的一件事透露给了我,使我消除了过去对絮希—勒迪克这一姓氏所产生的一切诗情画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那位表兄,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结交的关系要体面得多,但是,姓氏结尾的“勒迪克”①三个字并不具备我赋予它的那种渊源关系,过去,凭我想象,我一直把这三个字与“布尔拉贝”②、布瓦勒鲁瓦③等姓氏联系在一起。可实际上再也普通不过,只不过有一位称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时期娶了一位工业巨富的千金为妻,此巨头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学产品制造商,法兰西的首富,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为这桩姻缘带来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卢侯爵爵位,因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这一姓氏中虽然附有资产者的姓,但并没有阻碍这一拥有巨产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的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恶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驱使她对现成的地位不屑一顾,有意摆脱家庭生活,引起纷纷议论。想当初,她芳龄二十,倾倒在她脚下的上流社会受尽了她的蔑视,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会却弃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过去了,除了极少数几位忠实的女友,无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开始努力,一点一滴,艰苦地重新获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拥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为奇)。
①法语原意为公爵。
②法语原意为:修道院院长之镇。
③法语原意为:国王之林。
对她的那些亲属大老爷,她过去是六亲不认,概不来往,如今轮到他们不认她的时候了,她本可通过向他们唤起童年的往事,诱使他们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却表示不愿以此获取欢乐。为了掩饰故作高雅的姿态,她如此表白时,也许是在撒谎,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在巴赞终于属于她的那个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赞,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华!”此番感慨中确实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选中巴赞做情人,实在错走了一着。为了这件事,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帮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历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从上面滑了下来。“嗳!”德·夏吕斯先生想尽点子延长交谈时间,此时正对她说,“请代我向那幅美丽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样了?有何变化吗?”“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一幅当代的杰作,可与纳基埃的《夏多卢公爵夫人》媲美,再说,就是纳基埃也并不想将一个逊色的杀人不见血的富丽女神定在画面上!啊!那小蓝领!弗美尔可从来没有画出比这技艺更高的画,噢,我们声音别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见又攻击我们,为他最喜爱的画师德·德勒弗复仇。”侯爵夫人转过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许上了年纪,对舆论无动于衷,使他丧失了道德意识,抑或欲望强烈,有助于掩饰内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公爵夫人握手时贴得极近,从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无所顾忌地向紧身胸衣深处投去专心、严肃、全神贯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动起来,宛若一只粉蝶,刚发现一朵鲜花,正准备飞落上去。突然,他猛地从一时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而德·絮希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时极为强烈,她也一时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画家一气之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据说这幅肖像现在迪安娜·圣德费尔特府上。”男爵听罢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会如此没味,我决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飞长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实。夏吕斯也许确实很爱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请您相信,那种爱从来只保留在他的脑海和心田。噢,这下,我们恐怕可以安宁两秒钟了。对了,盖尔芒特亲王后来又接着说:‘我得向您承认,您知道,我向来崇敬军队,正是为了这一点,一想到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来又跟将军谈及此事,唉,如今我对此已无半点疑问。照实对您说吧,所有这一切,我甚至从未想过,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竟会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这一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开始研究我原来不想阅读的材料,这一回,不仅对‘不公’产生疑问,而且对‘无辜’也顿生疑团。我觉得不该把这种种疑团告诉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经成为象我一样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管怎么说,自我娶她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现了我们法兰西的绚丽丰姿,向她展现了在我看来法兰西最辉煌的业绩——军队,我的心是多么殷诚,虽然内心的疑虑确只涉及几名军官,但要告诉夫人,我于心不忍,着实太为痛苦。可是,我出身军人世家,不愿相信军官会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泽弗耶谈了我内心的疑虑,他向我承认,确实有人暗中策划阴谋,应当受到谴责,那份情报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证据确凿。所谓证据,就是亨利那一人证。但几天后,得知他纯属伪证。从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开始阅读《世纪报》、《震旦报》,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团一个个解开了,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向我们的好友,修道院院长普瓦雷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诧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确信德雷福斯清白无辜,我请求他为德雷福斯,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弥撒。此间,一天上午,我去夫人卧室,发现侍女手里有件东西,一见我便慌忙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脸嚯地涨得绯红,不愿以实情相告。我对妻子向来无比信任,此事使我极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绪不宁,她的侍女无疑将此事告诉了她),事后进午餐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有和我说话。这天,我问普瓦雷院长能否在次日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哎,好了!”斯万压低声音,惊叫起来,打住了话头。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他们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