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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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反光的两面镜子。事物的全部价值存在于画家的眼光中。”然而,画家善于把流逝的时光永远定在这光辉的一瞬间:那位妇女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歇息,那棵树周围笼罩着阴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层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为这一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千金之重力,这幅绝对静止的画面给人以转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觉到妇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阴影就要移动,黑夜就要降临,使人感觉到欢乐就要结束,生命正在消逝,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时展现出来的瞬间一去不再复返。我还在几幅神话水彩画上看出瞬间还具有另一个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特点。这几幅画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来装饰这个客厅了。上流社会的“先进”人士也会“赶一赶”时髦,挂几幅这样的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这些面不是埃尔斯蒂尔的上乘之作,但主题构思很真实,这就使它们避免了平淡无奇。例如,文艺女神画成了象化石那样的人类,但在神话时代,不难看见他们乘着暮色,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山路漫步。有时候,一个在动物学家眼里具有某种特征(表现为无性别特征)的诗人和一位文艺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种类,但和睦相处,同来同往的创造物。在其中一张水彩画上,我看见一个诗人因长时间走山路而精疲力尽,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马人②,见他疲惫不堪,马人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骑在背上,带他回去。还有几张水彩画展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神话场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据极小的位置,仿佛要从画面上消失),不论是高山,还是大海,都画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加之夕阳的偏斜度和阴影瞬即消逝的时间性,都画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现了那一小时,甚至是那一分钟的情景。通过这种方式,艺术家不仅使神话的象征具有瞬间性,而且还赋予这种象征以一种历史的真实感,把它置于确定的过去加以描绘和叙述。
①卡帕契奥(1460—1525),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最有名的叙事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观看埃尔斯蒂尔那些画的过程中,不时地响起来宾按门铃的丁咚声,这声音将我轻轻摇晃,把我带入梦境。但铃声已有一阵没响了,寂静终于把我从梦幻中唤醒(当然比铃声送我入梦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兰多尔①演奏结束后出现的静穆把霸尔多洛②从睡梦中唤醒一样。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经开始,就赶快向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画作收藏室的门口,我发现有一个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说不上是老了还是头上补了白粉,看上去象一个西班牙部长,但对我毕恭毕敬,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国王。我从他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似乎还可以等我一个钟头,但我想到我耽误了大家吃饭,尤其想到我答应圣卢要在十一点赶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①兰多尔是意大利喜剧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国喜剧家博马舍(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让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玛维华伯爵自称是兰多尔,以引诱女主人公罗丝娜。
②霸尔多洛是《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专制、愚蠢、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他身为贵族小姐罗丝娜的保护人,企图用强制和蒙骗的手段娶她为妻。霸尔多洛成了爱嫉妒、爱生疑、狡诈而贪婪的保护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长带我去客厅(在路上,我碰见那位受门房迫害的听差,我问他未婚妻最近情况怎样,他喜形于色,对我说,正好明天是他们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称赞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肠)。我担心德·盖尔芒特公爵会不高兴。谁知他却笑容满面地把我迎进客厅,他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也是真诚的,因为我耽误了那么久,他已饥肠辘辘,再则,他意识到满屋宾客也和他一样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确,后来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钟。盖尔芒特公爵大概认为,既然大家已经挨饿了,再延长两分钟也不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既然出于礼貌他把吃饭时间推迟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让我相信我没有迟到,大家没有等我,岂不更礼貌周全。于是,就象离开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还要等几位客人似的,他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有何印象。但刚问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调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让人看出他饥肠辘辘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客人。仅仅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尔①,骤然被带进了贵妇中间,而在这以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见习过一段时间外,一直生活在我母亲身边,生活在贡布雷和巴黎,习惯受到经常流露出不满的资产阶级妇女的保护和警惕,她们从来只把我当作小孩子。但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贵妇(她们的玉肌从含羞草干茎两侧或从玫瑰花宽瓣儿底下显露出来),只是以爱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视,似乎仅仅因为羞怯才没敢上来拥抱我。尽管如此,她们中许多人在生活作风方面是无懈可击的,我是说许多,而不是全部,因为最正派的贵妇对轻薄女子也不会象我母亲那样深恶痛绝。行为不端会遭到玉洁冰清的女友反对,但在盖尔芒特社交圈内,尽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却不把这当作一回事,要紧的是必须把持续至今的关系继续保持下去。大家佯装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给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龙”能保持完整。
①巴西法尔是德国诗人和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巴西法尔》中的主人公。纯洁的巴西法尔受到巫师女儿的引诱,但他终于战胜了巫师及其女儿,最后成为国王。
公爵对其他客人显得无拘无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们学习什么和教他们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却很拘谨(他对我的长处还一无所知,这使他对我产生了一种类似路易十四宫廷的大贵族对资产阶级部长可能产生的尊敬),因此,他显然认为,我认不认识他的客人,至少对我(如果不是对他的客人的话)是无关紧要的;我这边害怕给他丢脸,老想着怎样给他的客人留下个好印象,他那里却只关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给我留下好印象。
再说,一开始就发生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戏剧性小插曲:我刚迈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向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问候,公爵就象要给人一个意外的高兴似的,把我带到了一个矮个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对她说:“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给您拽来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公爵推到这位夫人跟前,她就闪动着乌黑而温柔的大眼睛,频频向我送来狡黠的就象我们向一个可能认不出我们的老熟人发出的微笑。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想不起她是谁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却把头转向别处,避免对她的微笑作出反应,直到公爵把我介绍给她,我才算摆脱困境。在这期间,那位夫人继续让她的微笑保持不稳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想听到我说:“啊!夫人,我想是的!妈妈如果知道我们又见面了,她会多高兴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刚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样向她问候,好让她无限延长的微笑就此终止。但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似乎只介绍了我的名字,我对这位我似乎应该认识的陌生女人仍然一无所知,而她也没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绍,尽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亲热。因为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不是把手伸给我,而是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亲密地同我交谈,好象我也知道她回忆起来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对我说,阿尔贝——我想大概是他的儿子——没有来一定会感到遗憾。我在老同学中寻找叫阿尔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为她去世已经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无所获。我从那双温柔的、不停地闪烁着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象看不清甚至闪耀着阳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样。她问我,我父亲是不是太劳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尔贝一起去看戏,我的身体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为被搞得晕头转向,回答时稀里糊涂,语无伦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这句话说得比较清楚,她听后百般体贴地亲自把一张椅子挪到我身边,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对我从没有这样过,因此我很不习惯。最后,公爵的一句话使我解开了谜团:“她觉得您很可爱”,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我和外祖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我们认识卢森堡公主的时候。我茅塞顿开,我明白尽管面前这位夫人和德·卢森堡夫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根据给她充当骑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语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类的人物,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认识我的家庭,也不认识我,但她血统高贵,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因为她是帕尔马亲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样是亲王的表兄)。她对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类证明,不管他们出身如何贫寒,如何卑微,她绝不歧视他们。说真的,我本该从她脸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见卢森堡公主在海滩上买了几个黑面包送给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给布洛尼动物园中的一头牡鹿一样。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绍给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点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们自己也没有费神提醒我不要过分相信他们这种和蔼可亲的神态。就拿盖尔芒特夫人来说,在歌剧院看戏那天,她曾亲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当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时,她却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给某人一个金路易后,以为情理上已说得过去,就可以一劳永逸。德·夏吕斯先生更是反复无常。不过,读者以后会看到,我还认识一些属于另一类型的殿下和陛下,她们以王后自居,说话的习惯和她们的同类很不一样,却跟萨杜①剧中的王后相似。
①萨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开始时写了一些反映资产阶级生活的戏剧,但后来致力于历史题材,不追求真实性。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是因为在聚会上不允许有殿下不认识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现,就必须一秒钟也不耽搁地把他介绍给殿下。圣卢也是象这样急忙地让人把他自己介绍给我外祖母的。况且,出于宫廷生活的遗风,即社交礼节的需要(宫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变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尔马公主说话时采用第三人称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怜悯和公正更基本的责任,而对仁慈和公正,他们——至少他们中的一个——却往往不在乎。
我这一生还没有到过帕尔马①(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开始过复活节以来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尔马公主在这个举世无双的城市中拥有最美丽的宫殿,她生活在这座四壁辉煌的宫殿中,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沉浸在她的姓氏散发出的浓密而无限美妙的、和夏天无风的夜晚笼罩在意大利一个小城广场上空的气氛一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切都应该千篇一律地散发出她的姓氏的气息,因此,认识帕尔马公主,就如同没有挪动身体,而身体的一部分就已经到了帕尔马,骤然间用真实的帕尔马取代了我的大脑努力想象出来的帕尔马;这就好象到乔尔乔涅城②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对我好比是一道代数题,而认识帕尔马公主是解这道题的第一个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来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块脂肪吸入香精那样,使帕尔马公主这个名字吸入了无数紫罗兰花的香味,然而,当我看见这个我一直确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维利纳夫人③相提并论的帕尔马公主的时候,第二次演算也就开始了。说实话,这次演算几个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学混合法,把紫罗兰香精油和司汤达式的香味④从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净,而代之以一个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装出亲切神态的黑眼睛、小个子夫人。这种亲切的神态是那样谦卑,让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贵妇大同小异,很少具有司汤达的色彩,就和比方说在巴黎欧洲区的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