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18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订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想去把门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象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呆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消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①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o’clock②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呆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象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人,朋友。”
①指1793年5月到1794年7月同捕杀贵族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②英语,即:五点钟。
我和勒格朗丹分手后,并不太怪他。有些往事仿佛是我们共同的朋友,能在中间充当调解人。那座架在堆积着封建社会的废墟、长满了黄澄澄毛莨的田野中间的小木桥把我们——我和勒格朗丹——连接在一起,就象把维福纳河两岸连接在一起一样。
春天已降临巴黎,可是林荫道上的树木才刚刚绽出新芽。当环城火车载着我们——我和圣卢——离开巴黎,停在圣卢情妇居住的那个郊区的村庄时,我们却惊叹地看到一棵棵果树都挂满了白花,犹如临时搭成的白色大祭坛,装饰着一个个花园。这里象是有隆重的节日似的,人们在固定的时节,从老远赶来欣赏这奇特而富有诗意的、短暂的地方节日。但这一次节日却是大自然的馈赠。樱桃树开满了白花,就好像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夹杂在那些既没开花也没长叶的光秃秃的树木中间,在这仍然透着凛冽寒气的晴天,远远望去,会以为望见了一片片白雪,别地方的雪都融化了,唯独灌木丛后还残留着白雪。高大的梨树环绕着一座座房屋和一个个普通院子,梨树的白花开满枝头,形成了更加广阔、更加单一、更加夺目的白色世界,仿佛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同时举行第一次领圣体仪式。
在巴黎郊区的这些村庄,各家门口都保留着十七或十八世纪的花园。这些花园原本是皇亲国戚的管家和宠妾们的“游乐园”。园艺匠利用比路面低的花园种上了果树(也许仅仅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大果园的布局)。梨树栽成梅花形,比我以前见过的梨树行距要大一些,但梅花瓣更加突出,中间隔着低矮的围墙,形成了巨大的白色四边形。太阳在四边形的四条边上留下了或明或暗的光线,使这些没有屋顶的露天房间看上去就象在希腊克里特岛可能见到的太阳一样;阳光或明或暗地照射在高低不同的台地上,犹如在春天的大海上嬉戏,使这里那里涌出一朵朵亮晶晶、毛绒绒的白花,而泡沫四溅的白花在蔚蓝的树木织成的透光的栅栏中闪闪发光。看到这番景致,人们又会感到这些露天房间很象一个个养鱼池,又象海上围起来的一块块捕鱼区或牡蛎养殖场。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村公所看上去破破烂烂。金黄色的砖墙,门前有三棵梨树,充当夺彩竿①和旗杆。树上仿佛装饰着优美的白缎子,好象在庆祝当地的一个节日似的。
①杆顶悬挂奖品,杆上涂了肥皂,让人爬上去夺奖。
一路上,罗贝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情妇。我从来也没有见他对他的情妇如此深情。我感到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他在军队的前程,在社交界的地位和他的家庭对他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但与他的情妇相比就不算什么了。他的情妇才是头等重要的人,盖尔芒特家族和地球上所有的国王都不能同她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明确他的情妇胜过一切,但他只注意同她有关的事。有了她,他才可能有喜怒哀乐;为了她,他甚至可以去杀人。在他看来,真正有意义的、能使他动心的事莫过于他的情妇想要、并将要做的事,他情妇头脑中思考的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从她额头之下、下巴之上这个狭小的空间的表情中猜到一二。他办事向来合情合理,可是他却盘算着和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结婚,目的却仅仅是为了能继续供养并拴住他的情妇。假如有人心里嘀咕,他这样做要付出多大代价,我相信代价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他不娶她,是因为实用主义的本能告诉他,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离开他,至少会随心所欲地生活。因为,他必须让她永远处在等待中,从而把她牢牢拴住。因为他推测她可能并不爱他。当然,被叫做爱情的这个通病可能会迫使他——就象迫使所有的男人一样——不时地相信她爱他。但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她爱他,也不能消除她从他那里捞钱的欲念,一旦她不再对他有什么期待,她就会立即离开他(他想,她的文学界朋友们的理论害了她,尽管她爱他,还是会离开他的)。
“如果她今天表现好,”他对我说,“我就送她一件礼物,她会很高兴的。是一串项链,她在布施龙的店里看到过。要三千法郎,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嫌贵了些。可是这个可怜的宝贝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我一买她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她向我提起过这串项链。她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人也许会给她买。我不信真有其事,但我还是同布施龙(我家的供货人)说好了,让他给我留着。我一想到你就要看见她了,心里就高兴。她并不象雕像那样完美无缺,这你知道(我看得出,他心里却认为她十全十美,他是为了使我更赞美她才这样说的),但她有非凡的判断力。在你面前她可能不大敢说话,但我一想到她以后会同我谈她对你的印象,现在就感到心里乐滋滋的。你知道,她讲的话可以使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想象,真有点象特尔斐城的女祭司①!”
①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建有阿波罗神殿,传说神殿的女祭司能传达阿波罗的神谕。
我们沿着小花园朝她的房子走去,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花园内的樱花、梨花琳琅满目,银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显然,这些花园,昨天还象没人居住的房屋,显得空荡荒凉,一夜间突然来了许多白衣少女,把它们装饰得千媚百娇。隔着橱栏,可以看见这些美丽的白衣少女亭亭玉立在花园小径的拐角处。
“听着,我看既然你是个诗人,留恋良辰美景,”罗贝对我说,“那你干脆呆着别动,我朋友就住在附近,我去找她来。”
我等他的时候,在附近溜了一圈。我从几个小花园前经过。当我抬头时,看见窗口有少女的倩影。就是在露天,在一层楼的窗边,叶丛间也垂下一串串鲜艳的丁香花,穿着紫莹莹的衣裙,绰约多姿,随风曼舞,对于过路行人穿透绿叶丛投来的目光不屑一顾。这一串串紫丁香使我想起从前春光融融的下午我在斯万先生花园门口看见的紫丁香,它们琳琅满目地挂在花园的围墙上,犹如一幅散发出浓郁乡村气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紫色挂毯。我从一条小道来到一块草地上。这里冷风飕飕,和贡布雷的风一样刺骨;但在这块和维福纳河畔的土地一样肥沃而湿润的草地中间,照样钻出一棵银装素裹、高大挺拔的梨树,它和它的同伴一样准时前来赴约,向太阳欢快地摆动着梨花;梨花在寒风中痉挛抽搐,但被阳光涂上一层银灿灿的光辉,形成一块有形的可以触摸得到的光幕。
突然,圣卢在他情妇的陪同下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女人是圣卢全部的爱情,是他生活中可能有的全部乐趣。她的个性仿佛被封闭在一个圣龛内,激发了我朋友无穷无尽的想象。圣卢觉得自己好象永远也不会了解她。他常常问自己,“在她的身上,在她的目光和皮肉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这个女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①。”几年前,她曾对妓院的鸨母说(女人不改变境遇则已,一改变就快得难以想象):“那么,明晚如果您需要我出来接客,就叫人去找我。”
①圣卢的情妇叫拉谢尔,与歌剧《犹太姑娘》中的女主人公同名。当年她在妓院内,人们把该剧中的一首曲名《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送她作雅号。
当果真有客人“来找她”,只剩她和这个“客人”在房间里时,她是那样内行,锁上门后——出于女人的谨慎或是习惯性动作——就立即开始脱衣裳,动作非常敏捷,仿佛有医生要给她听诊似的;只是因为这个“客人”不喜欢裸体,叫她不必脱掉内衣时(就象有些医生,听觉灵敏,同时又害怕病人着凉,只隔着衣裳听诊肺和心脏),她才中途停下来。这个女人的生活,她的思想和过去,哪些男人占有过她的身体,这在我看来是那样无足轻重,如果她给我讲这些事,我会出于礼貌才听一听,而且几乎什么也不会听进去;可是圣卢却把她奉若神明,向她献出全部的爱情,为她忧悒不寐,忍受折磨,甚至把她——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木偶玩具——看作自己无限痛苦的根源,比他的生命还要宝贵。看到这两个毫无联系的拉谢尔(因为我是在一个妓院里认识“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我恍然大悟,男人为女人活着,为她们受苦,为她们自杀,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就是拉谢尔,她们对于别人的价值就如同拉谢尔对于我的价值一样。想到有人对生活抱着一种好奇和忧伤的态度,我不禁为之愕然。我本来可以把拉谢尔经常同别人睡觉的事告诉罗贝,在我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会给罗贝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为了知道她同谁睡过觉,什么事没有做过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意识到,如果男人是通过想象认识一个女人的,那么他会想象在这个女人小小的脸孔后面蕴藏着无限美好的东西;相反,如果是以最粗俗的方式认识的,那么他魂牵梦萦的东西可能会分解成微不足道、毫无意义的物质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