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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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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多鹤“啊”的一声抱住二孩。狗却就地一滚;四爪朝天。老头对二孩说;现在可以喂狗了。 
  二孩把红薯放在狗面前。它转身站起;两口就把红薯吞下去。 
  “这狗卖吗?”二孩说。 
  “你买得起吗?”老头说。 
  小彭看见多鹤使劲把二孩往人群外面拽。八岁的二孩个子不高;细细的腿上却尽是肌肉。他那肌肉发达的腿蹬着地;多鹤得费十多秒钟才能拉他走一步。大孩站在多鹤后面;希望别人不把他们俩认成双胞胎。 
  小彭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孩;你想要那条狗?小彭叔给你买。” 
  多鹤一绺头发跑到脸上了;她取下发卡;用牙齿扳开;又把头发顺到耳后。这些动作小彭并没有正眼看;但他觉得多鹤是为自己做的;因此做得如此多姿。 
  二孩二话不说;挣脱开多鹤;拉了小彭的手就回到那个花鼓乞丐的群落里。一个警察刚刚到达;说淮北真能害人;三年自然灾害都过去了;还派出这些花子到处散虱子散跳蚤! 
  乞丐们扛包、抱孩子、牵狗;大喊小叫地散开。他们跟警察玩惯了藏猫猫;警察一走还会回来。市里有三家一模一样的新型百货公司;都有冷气;叫花子们在这个门口圈场子等于避暑。 
  多鹤给小彭鞠了躬;说:“下班了?” 
  人人都这么相互打招呼;“上班去?”“下班了?”但多鹤这么一打招呼就奇怪得很。加上她行那么大个礼;真是怪极了。小彭也半玩笑地浅浅鞠了个躬:“出来走走?” 
  多鹤指指二孩的头;表示那是她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刚换了药。她那种笑是慈母对儿子又爱又烦恼的无力的笑。她还是穿着一年前的白底蓝细格的衬衫;只是更旧了;蓝细格都被水洗走了。她要不那么爱干净;也省点衣裳。他奇怪他的痛苦哪里去了?他明明满心欢快。一年没见到她。就这样跟她站在一块儿;不着边际地说两句话;看看花鼓叫花子们的歌舞就足够令他欢快了。 
  从百货公司背面那扇门又传来花鼓音乐。二孩拖起小彭就走。 
  到了乞丐们的表演现场;小彭掏出一直没空寄回老家给孩子老婆的十五块钱;找到了刚才那个老头。老头看见钱;嘴从笛子上挪开;说:“十五块:就想买我的狗?” 
  “那你要多少?” 
  “我这狗是二郎神的狗。” 
  “管你妈的谁的狗;你卖不卖?我这孩子想要;给了我;也就值床狗皮褥子钱。” 
  “这狗比两个会唱会打花鼓的丫头还值钱。” 
  “谁买你的丫头?!” 
  多鹤拉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拽。 
  “十五块;买狗皮褥子也不够!”老头说。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五块钱。他买了这个月的八块钱饭票;全部剩余就是这五块钱了。 
  “二十块?”老头看看他的口袋;觉得继续榨还能从那口袋里榨出油水。 
  “你别过分啊。二十块钱够买两百斤米了!”小彭说。 
  “我们不吃米。”老头说。 
  多鹤的手一直在他胳膊上使劲。等他被她拉出来;她的手还留在他胳膊上。绝望的二孩躺在积着雨的地面上蹬腿打拳;嘴里喊着:“我要‘亦牛’(日语:inu;狗)!” 
  连喊了十多声;小彭问大孩:“什么叫‘亦牛’?” 
  大孩说:“就是狗。” 
  多鹤跟二孩小声说着什么;声音听上去是哄慰加恐吓;但有的词小彭也不懂。她劝一会儿;苦着脸看看小彭;意思是:你看;都是你惹的。 
  小彭冲进百货公司;买了四块糖果;跑出来给了大孩二孩;又许愿二孩他一定给他把这条黑狗买来。 
  九月初;小彭从远郊买了条小黑狗;在单身宿舍养着训练它站、坐;又训练它叼帽子。单身宿舍的另外三个人烦死了;威胁要把小彭和狗一块儿炖砂锅。到了年底;小黑狗长得跟花鼓乞丐们那条一样大了。他牵着狗;骑着车;凯旋似的到了张家。 
  张家在吃晚饭。过道里放着一个煤炉;上面坐了一口铁锅;里面是热腾腾一锅酸菜豆腐。所有人围在四周;大人们坐着;孩子们站着;吃得又是鼻涕又是汗。小石坐在多鹤旁边;正往锅里下绿豆饼。 
  小环指着小彭说:“这人是谁呀?俺们认识吗?” 
  小彭身子一闪;亮出身后跟着的狗。 
  二孩扔下筷子就跑过来;张着两只胳膊;然后跪在狗前面;抱住它。多鹤和小彭对看一眼。 
  小环说:“哎哟;一年多不来;一来就给我们送肉来啦?正好立冬吃狗肉;还落张狗皮褥子!” 
    二孩抓起一个馒头;揪了一半喂给黑狗;黑狗不动。小彭把馒头拿过来;重新递给它;它才吃了。吃完;小彭要它站起、转圈、坐倒、跪下;二孩又要喂它馒头;小环用筷子敲敲锅:“人刚有粮吃;就喂狗啊?” 
  多鹤又看一眼小彭。小彭知道她要他给二孩做主、撑腰。 
  张俭终于开口了。他说:“咱养不了。” 
  小环说:“它来了咱去哪儿啊?两个孩子大了;跟他小姨还睡一个床;一夜下来把他小姨身上都蹬青了!就是不杀;过两天也得送走!” 
  “谁杀我的狗;我和他拼了!”二孩突然说道;嗓子都劈了。他一腿跪着;一腿蹲着;两手护住狗头。 
  小彭从来没注意到这个男孩的眼睛可以如此地野。他留心过他的性情;总是热情比一般人高;爱什么是带着高度热情去爱;恨什么也恨得热辣辣的。 
  “妈;咱一人少吃一口呗。”丫头说。 
  只有大孩不声不响吃他的饭。他是不需要操心的孩子;最多到邻居家借个篮球;在公共走廊上拍拍;练练运球。 
  小环做了主;把狗先养下来;实在养不了再还给小彭。小环叫小彭自己到厨房拿一副碗筷;她往大铁锅里添了一大勺猪油、一大把粗盐。 
  晚上小彭和小石一路骑车回单身宿舍。 
  “怎么;隔了一年多;发起第二次总攻?”小石说。 
  “那你呢?总攻不断;就是一回回都打退。” 
  “咳;你以为她那么难上手?” 
  小彭的心跳少了一下;“你得手了?”他的口气听上去是个坏过的男人。 
  “她那肉皮子;跟元宵面似的;又细又黏……” 
  小彭想跳下车就地掐死小石;“你摸过?”他口气不变;心里剧痛起来。 
  “信不?不信你试试呗!” 
  “我早试过了!” 
  “你咋试的?” 
  “那你咋试的?” 
  小石急蹬几下;车子飞出去;又一个急拐弯回来;嘴巴同时打了个又尖厉又婉转、坏到家的口哨。 
  “哎呀妈呀……”小石说;“那滋味……能告诉你?你真试过?” 
  小彭不敢朝小石看;一看自己非出事不可。他会用自己的车把这个长着木偶脸、女人都喜欢又都不当正经事的小个子撞倒;随便找个什么砸死他。前面十多米就是火车道;火车在两三里之外的弯道上拉笛;它会帮忙把他砸烂的那张木偶脸轧成包子馅。这个王八羔居然占了他的上风;小彭即便得到多鹤;也只是在下游接他的脏水。张俭、小石都在他小彭头上尿尿(suī);他小彭还指望钢花满天来缓解他浪漫的痛苦呢。 
  一个晴朗透彻的秋天下午;小彭来到多鹤出没的马路上。大饥荒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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