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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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屁的东西;风流得可以;把窝边肥嫩的草全撸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干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办公室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缝里、墙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她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