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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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远,滚多远!这件事我连自己老婆都没敢透露半句口风,你却要给他写信!他是个什么人?嗯?你
给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秘书,又不是他妈的不知道!全世界就他娘的他一个人最讲原则你知道吗?他是会
六亲不认的……”我跟他说,实际上早在一年前,我就已经开始给你写信了。你要是告发我,也不会等
到现在。他这才稍稍宽了心。他又问我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说什么也没写,只写了一行小字,告诉
他我人在普济。信封上的寄件人用的是孟四婶的名字。他呆呆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突然用手摸了摸我
的头发,柔声地问道:“你这孩子真是太傻了!你……你是不是想让他给你写封回信?是不是这样?”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也开始抬起袖子擦泪。过了一会儿,又找出些话来安慰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出
门的时候,居然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了一跤。
这天晚上,我一宿没睡,我倒不是挨了骂心里难受,也不是怕给人家抓了去吃枪子,我在想,你到
底会不会把我给出卖了?不想到便罢了,细细一想,还真没什么把握。不管怎么说,普济这个地方还是
住不得!为了不连累更多的人,我打算找个机会,悄悄地溜掉。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
在阁楼里闷着无聊,写着玩罢了。也许明天就把它烧了。
门前的池塘边站满了人,池塘里倒映出一堆白云、野蔷薇和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妇女的影子。那
些人一看到谭功达,全都不说话了。谭功达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失魂落魄地朝家中走去。
此刻,他的脑子里只盘算着这样两个念头:第一,姚佩佩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
……
第二,佩佩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出卖了她。她一定会这么想!她只能这么想!谭功达将没有任何机会
对此加以澄清。她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安慰也没有了。她将在忧愁、恐惧、仇恨和彻底的孤绝中死去。
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
天井里到处堆满了印有骷髅图案的农药瓶子。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药粉味。这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
已经变成了一座仓库:储存种子的稻屯、生了锈的犁铧、牛轭杂乱地堆得满院都是。而通往后院的长廊
上还搁着一个救火用的水龙。他要从那儿经过,就必须侧过身子。
谭功达来到后院,看见大树下有一只小板凳,旁边有一只白色的搪瓷盆,和一堆豆荚。也许佩佩是
在剥豆子的时候突然被捕的,搪瓷盆里剥好的毛豆撒了一地……
阁楼的卧室整洁完好,进一步证实了谭功达的判断:那些鲁莽的公安人员抓住她时的兴奋是显而易
见的,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去搜查她的房间,就连桌面上压在头箍下的那封摊开的信,都没有带走。那
是一枚红色的头箍。在窗户和床架之间有一条晾衣绳,上面挂着她的一双袜子。谭功达用手捏了捏,还
有些潮湿。
那封信没有写完。显然是因为圆珠笔的墨油用完了,这封信的字迹越来越淡,到了最后,他看见在
信件的空白处,有几道圆珠笔尖留下的深深的划痕。
这封信我也不打算寄给你。只是一个人在阁楼里闷着无聊,写着玩罢了。也许明天就把它烧了。唉,
想起五年前,第一次来普济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普济水库的大坝工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下
乡,还有白庭禹和司机小王。吉普车开到官塘镇的三岔路口,发动机突然熄火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紫
云英。哦,紫云英!我问坐在前排的白庭禹,那是什么花,白副县长说,不清楚。我又问小王,小王没
有理我,他已经把吉普车的盖板掀开了,我看见一团一团的热气从引擎里冒出来,遮住了他的脸。我又
转过身来问你,可你早已靠在灯芯绒的软垫上睡着了,身上有一张摊开的地图。那是一张梅城区域规划
图。我一路上看见你在地图上写写划划,还以为你是替十二万梅城人民规划未来的远景呢。
我悄悄地把地图拿过来一看,当时就吓傻了,因为在地图边的空白处,你用红铅笔密密麻麻地写满
了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就乱了。就像在考试前预先偷看了答案,一波一波的疑问和惊喜,像海浪一样
朝我打过来,从我的心里,从我的嗓子里,涌出来:难道说——我不敢往下想,也不敢看你的脸。小王
正在修车。白庭禹副县长站在路边抽烟。车上就我们两个人。静静的。我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傻傻
地想了半天,最后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看见了远处那片紫云英花地。哦,紫云英!我看见花地中矗立着一棵孤零零的
大楝树。恰好,一片浮云的阴影遮住了这棵树。我心里忽然一动,就把眼睛闭上了。心里想,现在我把
眼睛闭上,我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下。如果这事真的能成,等我数到十下的时候,睁开眼睛,就让这片阴
影从大楝树上移走吧。可我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敢睁开了。足足等了七八分钟之久,当我睁开眼睛一
看,天哪!那片阴影还在那儿……
它还在那儿。一动不动。而在别的地方,村庄、小河、山坡上,到处都沐浴着灿烂的阳光。苦楝树
下那片可怜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远都在阴影中,永远。它在微风中不安地翕动,若有所
思,似火欲燃……
11姚佩佩归案后的第二天,谭功达和高麻子以包庇罪和反革命罪同时被捕。九个月之后,姚佩佩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清晨被押往军分区的靶场,执行枪决。当时,省医学院在梅城设立了第三分院。姚佩
佩的遗体因无亲属认领,最后被扔到一辆小卡车上,运到医学院的解剖室,进行教学观摩。最后,她的
一只肾被取了出来,浸泡在福尔马林的溶液中,制成了医用标本,陈列在解剖室外的玻璃橱柜中。
谭功达在梅城第二模范监狱一直被关到1976年。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持续不断地给中央和地方
各级政府写信,并附上了一幅幅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得懂的“梅城规划草图”。到了这年的九、十月间,
他因肝腹水死去。在弥留之际,他听到了监狱外的鞭炮声响了一夜。
“谁在放鞭炮?”他嘀咕了一句。
在朦胧中,他看见姚佩佩悄无声息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床铺边,看着他,漾漾地笑。
“谁在放鞭炮?”他又大声地问了一句。
“全城的人都在庆祝。”佩佩摸了摸他的额头,低声道。
她的手软绵棉的,凉荫荫的。
“庆祝?庆祝什么?为什么要庆祝?”“因为,共产主义已经实现了。”佩佩笑着对他说。
“可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到处都是黑暗?”“你不用看。你闭上眼睛,我来说给你听。这个
社会呀,没有死刑……”没有死刑没有监狱没有恐惧没有贪污腐败遍地都是紫云英的花朵,它们永不凋
谢长江不再泛滥,连江水都是甜的日记和私人信件不再受到检查没有肝硬化,也没有肝腹水没有与生俱
来的罪恶和永无休止的耻辱没有蛮横愚蠢的官员,也没有战战兢兢的百姓如果你决定和什么人结婚,再
也不会有年龄的限制“这么说,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对,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