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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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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他把手帕还给了我,那么他刚才在外面解手,用什么来擦屁股
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4三、四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谭功达记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盘街梅城公共澡堂
去洗澡。天空抛抛洒洒地落着雪珠,浴室门外的队排得很长。好不容易排到窗口,那扇小木门“啪”的
一声就关上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喊道:“饺子煮不下了,你们等会
儿吧。”“什么饺子煮不下了……”谭功达不解地问。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里洗澡,就好比下饺子。她的意思是说,浴池里人满了。不要紧,我去
想想办法。”说完,白庭禹赶紧从边门绕进去,找浴室的负责人通融去了。时候不大,那扇窗户又开了。
谭功达看见那女孩梳着羊角辫,脸上稚气未脱,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绿色的围巾。她从谭功达手里一把抓
过钱去,很不耐烦地将两枚系着红穗带的竹筹朝他扔了过来。有一枚筹子在窗沿上蹦了两蹦就落在了雪
地上,谭功达只得弯下腰满地去找。他娘的!这小妮子岁数不大,脾气倒也不小!谭功达又朝她看了一
眼,可小木门已经关上了。
  一看浴池满了,排队的人群立刻就骚动不安,秩序大乱。好几只手从谭功达的头顶伸了过去,用力
拍打着木门,嘴里骂骂咧咧。那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将门打开,冲着窗口的众
人叫道:“你们敲什么敲?要实在等不及,隔壁的女宾部人倒是不多,你们去那儿一锅煮吧。”她这一
叫,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喧笑。谭功达见这个女孩如此张狂,不由得怒火中烧,正待教训她几句,却隐
隐瞅见这姑娘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似有泪珠抛落。就在这时,白庭禹已经回来了:“老谭,你还愣着
干什么,走啊!”两个人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门口一片吵嚷之声。一个胖胖的汉子跳着脚,
在售票口高声叫骂。围观的群众拢着袖子,远远的站在一旁观望。浴室的经理,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那儿
好言劝解:“这位同志,我们的员工态度不好,自然要严肃处理,可您也不能张口就骂人呀!”那大胖
子道:“骂人怎么了?我骂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来划我的脸呀,你瞧瞧我,好好的这张脸,划出这
么长的齿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儿去找媳妇?不行!得叫她赔。”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
了一声:“胖子,你也别闹了。二一添作五,干脆,就让那姑娘嫁给你做老婆,这不就结了么!”又是
一阵大笑。谭功达听说那姑娘用梳子划伤了人家的脸,就想凑上前去问个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你县长该管的?咱们找地儿喝两盅去。”这是谭功达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
面。不过,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这年春末的一天,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之中,随手翻看着桌上的那本《唐诗三百首》。
说来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这样的句子: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张愤怒、悲伤而
又充满稚气的脸来。窗外蜂飞蝶舞,柳絮满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绿了,风一吹,桐花伴着柳絮,飘飘荡
荡,依依而飞。谭功达呆呆地望着那两句诗,可那姑娘的样子,他已经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眼下天气一
天天转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关门歇业,不如趁此闲暇去那儿好好洗个澡。想到这儿,就一个人走下楼
来,骑上一辆自行车,朝棋盘街一路而去。
  浴室门口空空荡荡。卖筹子的窗口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那儿打盹。谭功达左看右看,已
不见那姑娘的人影。那老头还认得他是县长,当即堆下笑来,忙不迭的从桌上抓起一包烟来,双手递了
过去。谭功达打开自己的烟盒,递给老头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个人就隔着窗户说起话来。
  老头道:“那小妮子叫个啥名字,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是从上海来的。这孩子说起来也
挺可怜的,大概是刚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么,小小年纪,一个人从上海来到梅城,来投奔她的一个
什么亲戚。是姑妈,还是姨妈,我就说不准了。这孩子疯起来,没大没小;可一旦不高兴了,能几天不
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礼。没事的时候,常见她一个人缩在墙角发呆。我们经理老想套她话,可她什么
也不说。据说她在梅城的那个亲戚起先对她也挺好,后来不知怎的,那亲戚就嫌恶起她来了。这也难怪,
这些年粮食这么紧张,多个人口吃饭,搁在谁身上谁都不愿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妈姨妈的就渐渐不
愿意让她住了。说得好听是让她自食其力,说得难听一点,就是要扫地出门了。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个
包裹,从亲戚家出来,找到我们经理说,她能不能不要工资,只求浴室让她有个落脚的地方,经理因她
是个临时工,连户口也没落上,如何能让她落脚,就硬起心肠把她辞退了。”“那女孩后来回上海去了
吗?”谭功达问道。
  “不曾。”老头将嘴里的烟丝吐出来,又喝了口水,接着说:“她没走,还在梅城。我听说,她又
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红星旅社当清洁工。那个旅社,生意虽不太好,可有的是空床位,可
以管她住。”谭功达一听见“红星旅社”这几个字,心头猛的一紧。这西津渡一带,原来是梅城妓院的
集中之地。大小妓馆二十多家,红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肉铺”之一的秀枕楼。虽
说解放后妓院的老板和为首的几个鸨母都被抓了起来,妓女们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头女、娘
姨、跟班、仆役地痞、流氓打手也蚁聚一处。暗娼出没,风化案时有所闻,秽腥肮脏之气尚未褪尽。前
不久,县保卫部还在那儿破获了一宗私贩烟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样一个龌龊之地,谭功
达不免有些替她担忧。心里这样想着,忽听得那老头道:“县长要不要先到池子里泡一泡?待会儿我就
来替你修脚搓背。”谭功达从梅城浴室出来,回到县委大院,就派人将县委办公室主任钱大钧叫了来。
谭功达将这个女孩的事对他约略说了说,吩咐他赶紧带几个人去西津渡的红星旅社查访一番。末了,又
特地嘱咐道:“这女孩是我的一个亲戚。你不一定要惊动他们,只需了解一下大致的情况,我们再作计
较。”“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钱大钧呵呵的笑着,领命而去,心里却道:这老谭,怎么忽然也怜
香惜玉起来了?正如老话所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天快黑的时候,钱大钧才从西津渡回来:“嗨,什么红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色人等喊到一起问
话,问了半天都说没这个人。我只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访,最后在一个卖绒线的铺子里找到了
她。”谭功达听说那女孩去了绒线铺,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她在那里怎样?”“我已经给你弄来了。
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不如,你直接去问她?”这个钱大钧,做起事情来就是容易过火,你交代他三
分事,他不做出十分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常常错误地理解领导的意图,还自以为得意。赵副县长为
此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过犹不及”,看来一点都不错。听他说已经把人给“弄”了来,谭功达
的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让他把人领进来。
  姚佩佩这一回脖子上换了一条红围巾。时令已是春末,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进了门,就满屋
子东瞅西看,手里还拎着一个花布包袱。谭功达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姚佩佩这才瞥了他一眼,道:
“行李呀!”“你,你怎么把行李都拿来了?”姚佩佩诧异道:“钱大哥叫我带上的呀,他让我收拾收
拾东西,跟他走,其余一概不要问。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绒线铺做了一个月的工,连工钱还没来得
及跟他们算呢。”谭功达怔怔地看着钱大钧。当着这女孩的面,又不便责怪他。那钱大钧正坐在办公桌
前,翘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纸刀削着指甲,笑道:“谭县长,这姑娘大老远来到咱们梅城县,姑妈又不
愿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熟,窝在西津渡那么一个烂地方,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儿,我就自作主张把
她给带来了,咱不妨替她在县里谋个出身,日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谭功达气得脸色发白,心中后
悔这事不该让钱大钧插手。不过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来和姚佩佩说话。谭功达照例问了问她的姓名,
年龄,乡籍,识不识字,对方出于礼貌,一一作答。话语简静,绝不多吐露半个字。谭功达又问起她父
母,姚佩佩紧抿双唇,一声不吭。末了,谭功达对钱大钧道:“大钧,今天晚上你打算将她安顿在哪儿?”
“这好办,就先住我家。”钱大钧满不在乎地说,“我家有一间屋子是空着,刚才已经托人给我老婆带
了信,让她收拾床铺去了。”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钱大钧满头大汗地跑来了。一进门就将谭功达的茶
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他摸了一下嘴唇,气喘吁吁地对谭功达道:“事情不太妙。”谭功达
知道他说话爱夸张,倒也不怎么着急,便问他什么事情不太妙。钱大钧说,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县里的
各个部门商量落实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多种经营办公室,工业办,妇联,学校、医院、幼
儿园、甚至是机关的食堂,可都推脱不缺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人是你带来的,这个我不管。”
谭功达气呼呼地站起来,收拾起桌上凌乱的文件,准备下班回家。
  “我倒有个主意……”谭功达正色道:“钱主任,谁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揽?”钱大钧道:
“我琢磨着,既然一时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不如干脆就让她跟您当秘书得了。”“我可不用她伺候!”
谭功达一听火就上来了,“你要是需要秘书,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弯抹角。”钱大钧一看谭功达果然
生了气,立刻满脸带笑,劝道:“要说您公务繁忙,还真需要一个帮手。那么多的文件来不及看,平时
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屋子里不是有个小杨吗?”“可小杨不是开刀住院去了吗?”钱大钧
道,“不妨你先让姚佩佩顶一阵,待小杨从医院回来,再另作安排。”“这秘书的事她能做得了么?”
“没问题,”钱大钧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这孩子要说还真不简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写、
能画、能掐会算。”“这么说她还会算命?”谭功达冷笑道。
  “你可别说,没准她还真……”“行了行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看这么办吧,
你还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办公室,干一段时间再说。我这里小杨不在,倒也落得清静几天。”事情就这
样定下来了。
  姚佩佩来县里上班的第一天,见到谭功达,就亚叔、亚叔的叫个不停,那样子倒是怪亲热的,可叫
得谭功达脸上火烧火燎,浑身上下不自在。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都趴在桌上暗自窃笑。中午吃饭的
时候,钱大钧将她叫到一边,嘱咐说,“你不要成天亚叔长、亚叔短的,谭县长虽说四十多了,并不怎
么显老!何况还未成家呢。再说了,你张口亚叔闭口亚叔,人家还以为谭县长是开了什么后门把你安插
进来的呢。不要说他不是你的什么亚叔,他就算你嫡亲的亚叔,在公开场合你也不能乱叫,这是县机关,
不是绒线铺,凡事都得讲个规矩。”一席话,说得姚佩佩脖子一缩,舌头一吐,赶紧跑了。到了第二天,
姚佩佩果然不叫他亚叔,而改叫他老谭了。钱大钧白天听她老谭老谭的叫唤,强忍着没说什么,等到下
了班回到家里,这才训斥道:“你是怎么搞的?嗯?怎么能叫他老谭?老谭是你叫的吗?”“你不也叫
他老谭吗?”姚佩佩一脸不解。
  “嗨,我能叫,你却不能叫。我跟他在一起出生入死二十年,别说叫他老谭,就是直呼其名也没什
么不可以。你呢?你才多大年龄?给人家当女儿恐怕还只嫌小!这么简单的人情世故还要我一点点地教
你吗?”姚佩佩照例缩了缩脖子,不吭气了。
  大钧的老婆、在县农机公司当会计的田小凤在一旁冷笑了两声,兀自嗑着瓜子,故意扭过身去,不
看他们。自从钱大钧不跟她商量把这么一个小姑娘领到家里来之后,小凤还没有跟她说过话。钱大钧来
到厨房,见水缸里的水没了,锅灶都是冷的,就知道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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