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荒年-谈歌-第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大伯的儿子女儿都在农村,直到大怕死。也没能把户口转到城里。大怕生前
曾说:都想进城,那谁来种地啊?我是领导,我就要带头让孩子在农村扎根。大
娘1932年离休,她曾在地区水利局当办公室主任,离休后,把户口迁回了老家。
地区老干部局按政策给她一笔安家费,可大娘没要这笔钱,把这笔钱捐给了地区
养老院。
大伯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当了爷爷,始终在农村务农。大伯的三个孙子这几年
常常进城跑买卖,到我家里来过几回。喝多了酒,就骂他们的爷爷:那老爷于太
死心眼。当了那么大的官,还把一家子丢在农村了。我听了,心里十分感慨:如
果大怕地下有知,他该作何感想呢?
前几年,听说县里卖户口,一万块钱一个,大怕的几个孙子都买了户口搬到
县城去了。只是大伯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进县城。大娘也没有进城。听说孙子们还
和我那两个堂哥吵了一架。
1960年夏天的叫个阴阴沉沉的日子,仿佛老天爷有着无限的心事。我被袁娘
接回了父亲的家乡,那天我跟着袁娘在县城下了车,又步行寸十余里山路,才到
了燕家村。我就看到了燕家村的土房和草房,全是黄土泥墙,远远地就像一群黄
牛呆呆地卧在那里晒太阳匕太阳光烈烈地泼下来,黄牛们便周身闪着金光。走近
了,才看出那是墙上的黄泥中拌有麦秸,麦秸在阳光下黄灿灿的。一个中年汉子
站在村口迎住我们。袁娘叫了一声三哥,又对我说,这是你三伯。我就怯生生地
叫了一声三伯,三伯哈哈笑了,我发现三伯长得很像我父亲。三伯就很亲热地背
起我往村里走。我后来才知道,三伯是被罢了官,回乡养病的。三伯走了几步回
头对袁娘笑道:天大热了,到村前的并上喝口水再走吧。我们就去了村前一眼井
上去喝水。那口井前是一座大庙。三伯苦笑道:全村就这一眼井有水了啊。也许
真是这庙里的灵气护佑啊。
村前这一座大庙,叫燕王寺。这座庙方圆百里有名,常常有人来进香。传说
这座古庙是北魏时的建筑,很是有些来历的。也有的说,此庙是唐代一个一生坚
持克己复礼的官僚的纪念馆。这位官僚姓燕,燕家村是他的封地,如此说来,燕
家村都是他的后人了。可是燕家村三百余户人家偏偏就没有一个姓燕的。很怪的。
庙门前有一块石碑,上边刻写着密密麻麻的隶书小字,我到燕家村那年看到
过。听大人们讲,上边刻着燕家村的村约。村约要求村民们克己复礼,非礼勿视,
非礼勿动,非礼勿做什么的。我看不懂,大概就是这些意思。等我能看懂的时候,
这块碑已经不在了。
碑文规定,凡是违犯村约的,都要自缚在碑前,不进水米,暴晒三日。重犯
者,还要在碑前给以杖责,以警百生。如此说,这座石碑又是燕家村人自设公堂
的地方了。据老人们传说,燕家村百年间的记载中,从未发生过偷窃的事情。
1958年村上修水渠,要拆去这座庙。那年毛主席来县里视察,说这座庙是一
个古迹,要保护。人们就不敢再拆了。县里还拨了专款修整了一下。到文化大革
命,这座庙被从城里赶宋的红卫兵给拆了。拆下的砖头,被村里人弄回去或垒了
圈或砌了鸡窝。“文革”后,乡里几次提议重修燕王寺,可是县上没有钱,只好
作罢。前年,燕家村里的几家富户,私下核计重修燕王寺。于是,村里的大户纷
纷解囊捐款。其中包括大伯的两个儿子。于是,重金从城内请来了几个高级工艺
美术师,先画图,再设计修改,反反复复弄了小一年的光景,才定下稿子。然后
就从城内请来包工队,叮叮当当干了三个多月,一座华丽的寺庙重新盖了起来。
听说竣工那天,县里的干部们都来剪彩,还请了县里的剧团来唱了两天大戏。唱
的是《二进宫》、《捉放曹》什么的。寺庙前还立了一块石碑,本来说要重新刻
写上燕家村的村约的,可是村中竟无一个人能背下那凡百字的村约了。石碑就显
得有些大而无当了。上边就只好刻写了捐资修庙人的名单,大伯的两个孙子显显
赫赫地写在了前面。
当时,村里也给我写了信,让我回去助兴。我因为到外地采访就没有回去。
过了些日子,我口去看了看,燕王庙真是成了苍山县的一景,首先方圆百里前来
烧香许愿的就摩肩接踵,庙前庙后都是集市了,叫卖声轰轰乱响。县委宣传部的
李部长陪着我,笑道:这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啊。现在乡里发展经济,这也是
一个好办法。我笑笑,没有说话。李部长就挺于的。就扯我去乡里喝酒。
那场酒喝得昏天黑地,李部长喝得烂醉如泥。大怕的两个孙子一劲猛灌县公
安局的一个副局长,请他放一个什么人出来。我没听清楚。好像是那个人是燕家
村现任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因为偷了什么被抓起来了。那个副局长一口答应。于
是,又是乱喝一气。
我觉得没趣,就走出来。又来到燕王庙。时值黄昏,集市已然散了。燕王庙
前只有两个老者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庙前的那块碑在飞扬的尘上中,显得脏
兮兮的,还有一些好像是鼻涕之类的浑浊的粘液被人涂抹在上边,显得十分尴尬。
我久久站立在这座华丽堂皇的寺庙前,暮色已经涌上来,我的视野里袭来一
阵阵凄凉,我的心也随之一分分地下沉,我感觉我在咀嚼一种文化的苦涩。田野
里寂静无声,暮色中的村庄浮动着一片浑浊的哀切。我终于明白,岂只是那座石
碑没有了,我记忆中的那座古寺也确确实实不存在了。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个
现代人精心装饰的仿本。
那场大饥饿来得的确太突然了。
我随袁娘回到老家的这一年,县里几乎是绝收。先是大旱,地裂得像小孩子
嘴,张张着。太阳烤上去,滋滋地冒烟。紧接着是一场蝗灾。据说旱灾蝗灾已经
像风一样呼呼地刮遍了北方几个省份。
这一年,公社的食堂还没有解散,但也已经是冷锅冷灶了。大跃进那股狂热
已经降到冰点。
真像是一场有噩梦,田野里什么也不长,老天爷不下一场雨,只有村东那几
十亩地种上了地瓜,半死不活的地爪秧,跟四类分子一样的表情。四面的山上和
沟里,已经见不到绿色,凡是可以果腹的东西,统统被人们用作了代食品。
我每天要走五里路,去公社办的小学校去上课。我那年上小学三年级了,至
今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面色黄黄的年轻女教师,姓苗。她天天给我们讲课,晕
倒在课堂上好几回,每天都空出两三节课的样子,苗老师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挖野
菜,因为全公社已经因误食有毒的野菜,死了很多人了,所以只能让教师带着去
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记得有种叫作“月儿”的野菜,名字十分
好听,毒性却十分厉害,人吃下去后三两个时辰,浑身奇痒,就出现豆粒大的紫
水泡,抓破了之后,身上就溃烂,无药可医。人死之后,骨头都是黑色的,可见
奇毒无比。我的两个同学,都是眼睁睁地被“月儿”毒死的。当野菜被人们挖光
的时候,我们便去跟老师捋树叶,最好吃的是榆树叶,还有杨树叶和柳叶,要用
水浸上几个日夜,去掉那种苦涩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点面,上锅去蒸。树叶很
快就吃光了,就吃树皮。树皮中最好的是榆树皮,扒下来,晒干,放到碾盘上碾
成粉状,掺上野菜,就算作是上好的食品了。还有杨树皮,柳树皮,味道就差多
了。很快,学校里的小树林里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
人站在那里,有时猫头鹰就在那白光光的树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听得人心颤颤
的。这种感觉我至今还有,我从不养猫,我不知道猫与猫头鹰是否是一类,但我
怕猫,很伯。尤其是怕听猫叫。
苗老师常常给我们讲述共产主义的远景。我至今记得这样几句:共产主义就
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天每顿吃苹果,每天每顿吃鸡蛋。我记得每次听苗老
师讲这些美丽而又幸福的远景时,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来。
村里已经听不到鸡鸣狗叫,也看不到炊烟。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只剩
下了难捱的日子、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东面的坟地里。人们整
日都是傻傻的表情,两眼灰蒙蒙的;空空洞洞,木了一样,没有了哭声,或者人
们已经没有力气哭。整个村子陷入一种死静。
三伯终日闲在屋里写他的书,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三伯原来是一个挺大
的干部。
父亲一共兄弟五人,父亲排行老五。因为我的爷爷与村中的举人有仇,爷爷
被举人害死,于是,父亲五兄弟都参加了红军。二怕和四伯先后都在战争中牺牲
了。
三伯进城后,在北方一个城市当了市委书记。三伯很能干的,据说他可以三
天三夜不睡,可以一口气处理上百件案子,且不出差错。现仍健在的一位中央领
导同志当时就夸奖三伯,说他非百里之才。三伯本可以升到更高官位,可惜他被
一个战友带累得断送了前程。
这个战友名叫曹双。曹双当时是那个城市的副书记兼公安局长。我曾听三怕
说曹双是个独眼龙,那只眼睛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瞎了。曹双爱喝酒,爱说下流话,
爱发火。解放那几年工作十分出色,镇压反革命,惩治不法资本家,干得挺带劲,
很受市民们的欢迎。曹双还好色。据说,当时市委有几个女干部都跟他有染。如
果曹双是一个一般的干部,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一个有着很大权力的市委领导,
于是,这一个天下男人几乎共有的毛病,就给他带来了危险。
曹双先是看上了一个姓于的中学女教员,他是到下面视察工作时,发现了于
教员长得漂亮,就动了心,就指名要于老师到他的办公室当秘书。那个于老师就
神神气气地到曹双的办公室上班了。三怕知道了,不同意,三伯说那个于老师过
去是个交际花,在日伪时期有劣迹。三伯就把于老师调了回去。理由是教育部门
缺人。曹双不高兴,说三伯不支持他的工作。曹双资历比三怕老,不怕三伯。三
伯这一回却发了火:老曹,你是有家室的人,市委几个女的已经让你给搞得乱了
套,你还要怎样搞?曹双只好悻悻地作罢。
市里有个名角,叫边彩玉,唱青衣的,唱得绝好。曹双喜欢得不行,每每边
彩玉演出,曹双都要去捧场。有些戏迷就看出了名堂,私下说曹书记要栽倒在边
彩玉的脚下了。果然就出了事。
那天,曹双吃了酒,就带着警卫员去听戏。戏散了,曹双就上台跟演员们握
手,还邀边彩玉到公安局去演一个夜场。边彩玉就去了。
到了公安局,天已经很深了。边彩玉唱了一出折子戏,就要回去,曹双就让
别人先走,要留下边彩玉谈谈话。边彩玉陪笑说:今天太晚了,曹书记要休息啊。
曹双就黑下脸来:我找你谈工作,晚什么晚。边彩玉就不敢再说,就跟曹双到了
一问办公室,曹双进了门就笑,你要是不想谈就不谈了吧,你再给老曹我唱一段
吧。边彩玉就唱了一段。唱着唱着,曹双的酒劲就涌上来,就扑过去抱住了边彩
玉,边彩玉吓得喊起来。曹双就更来了劲,笑道:别叫别叫。就按住边彩玉脱衣
服。值班的副局长就闯过来,劝开了曹双,边彩玉已经让曹双扒得只剩下内衣了。
曹双正在兴头上,破口大骂副局长:你给老子滚出去。副局长给边彩玉递一个眼
色,边彩玉抓过衣服跑了。曹双的好事就没有做成。第二天,曹双的酒醒了,就
有点后悔,让警卫员去给边彩玉道歉。警卫员去了口来说,坏了,边彩玉罢演了。
就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城内的艺人们为此事表示出极大的愤怒。共产党刚刚
进城就这样了,跟国民党还有什么两样啊。就有人给边彩玉出主意,不能这样就
算了,告!
就告到三伯那里,三伯就让曹双写检查,让他公开向边彩玉道歉。曹双自知
理亏,就到边彩王那里去道歉。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算了。可是有人背后给
边彩玉出主意,让她继续往省里告。于是,边彩玉就不见曹双,往省里告了曹双。
到底是谁给边彩玉出的主意,这件事一直到了“文革时抖落出来,边彩玉的
后台就是当时的副书记。因为平日曹双跋扈得很,在市里除了三伯之外,谁也不
放在眼里,据说各个市领导都挨过他的骂。那个副书记是个知识分子,脸皮很薄,
曾让曹双骂过几回。曹双说过就完了,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