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得了天下输了他-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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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争吵,偶有小别扭,却是一直兄友弟恭下去。
假如之所以会是假如,便是因为其完全没有推翻历史成立的机会。
他站在金鱼池边,浓灰长衣,没有一丝混杂的花纹,从敞开的衣领可以看到瘦的锁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大哥。”是世民,他从池的另一边走过来,“看鱼?”
“嗯。”
“我记得,从小时候开始,你便特别喜欢鱼。”
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特别喜欢养鱼,看它们悠游在水里自由自在的姿势。
所有的动物当中,数鱼和鸟活动时的身姿最是灵动,但是飞鸟的自由是抓不住的,被抓在笼里的小鸟,徒备了飞翔的羽翼,却禁锢了展翅青天的本能。
建成说,看它们多么自在,既不用忧虑生活,也不需硬着头皮上战场,更不必担心纳税。
没有爱恨,也没有血泪,沉溺在深深的水底里,无声无息地存活下去。
世民从建成手上拿过馒头,捏成碎屑洒向池面,众鱼翻动跳跃,争先恐后地抢夺那一点点的残肴。
只听见他轻轻地说道,看,如果它们只剩下一点食物,供不应求,不也要奋不顾身地争个头破血流?
建成淡淡地微笑,也许都是这个样子的吧,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他人幸福的背面,转过背影后的悲哀,除了自己,那里还会有人感同身受?
微笑是温和的,眼神却是冷淡,最像是曾经炽热燃烧过的火焰,被冷的水烧熄后变成炭,深深的漆黑,摸上去只余灰烬。
只余下了灰烬。
他听见自己在问,世民,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他是太子,而他是秦王。
也曾经有过手足情深的时光,在利益冲突尚未发生的时候。
建成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他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大夫在李府里进进出出,换了一批又一批。
那年,是世民生了病。
建成并不知道世民得的是什么病,他只看得见大人眉间的深深的忧郁,大夫展现出来的束手无措的表情,因此长时间地坐在弟弟的床畔,握住他滚烫的手心
元吉尚不明世事,快乐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拇指含在口里。
世民说,大哥,我觉得头晕。
建成说,大夫说你只是受了一点点的风寒,没事的,这是正常现象。
世民说,大哥,我觉得胸闷。
建成说,这也是正常现象。
世民说,大哥,我是不是会死?
建成强作欢容,不外是小事而已,知道海参吗?
世民说,我没有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
建成说,我想说的并非是它的肉质问题,听说海参在遇到敌人时,会把内脏都吐出来转移视线,趁敌人大嚼自己的心肝时逃离,躲到别处再生出一副心肝活下去。
建成拍拍他的手,看,这样无知无识的生物,尚且那样决绝地挣扎活下去,你是李世民,你怎么可以不更坚强一点?
他完全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是我仍然憎恨吃张妈端过来的药,黑不溜灰,苦不堪言。”
语声甫落,曹操就端着黑不溜灰且苦不堪言的药来了,“二少爷,到吃药的时候了。”
世民垮下脸。
建成忍不住笑出声音。
在回廊处建成看见父亲和据说是长安里最好的陆大夫商议。
陆大夫说,我已然尽力了,捱不捱得过这一劫,就看二少爷他自己的造化了。
建成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走开。
祠堂里他们的母亲在诵经,一声一声,无比虔诚。
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他们都还相信佛,相信上天神明,相信好人会有好报,恶人终会得到该有的报应,相信佛祖慈悲,只要诚心归依,是断没有道理把自己最亲爱的人从身边拉走的。
然后他去抄佛经,二万多字的卷书,他会去抄上四万次。
苍茫的大雪里,他听见佛号里夹杂着母亲的低言,佛祖,我不求李家有钱,我也不求李家有权,我只求你大慈大悲,让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下去。
泪盈于睫。
世民终于病愈,可以下床活动,他的每一句便是问,大哥呢?
窦氏喜极而泣,拿出手帕拭泪,“谢天谢地,你可终于好了……”
“大哥呢?”
“你可知道我们大家有多么担心你……”
“大哥呢?”
“啊,他在祠堂。”
世民飞奔而去。
推开门,只看见堆成一地的书简,小小的建成裹着厚厚的棉袄,口气呵着手,一笔一划地抄着经书,神色专注而疲倦。
他待在这里,到底待了多久?
“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建成抬起头,欲向他走去,手足却都冻得麻痹,摔在地上,仍只是问,“世民,你怎地就这样跑了出来?你的病好了吗?”
世民奔至他的身边,触手处一片冰雪般僵冷,“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冷的天,就算要练字也得让张妈他们在房间里点了暖炉再说,难道你想活活冻死自己吗?”
建成轻轻地说,“满屋子都是书,万一失起火来……”
世民把他拥在怀里,风和雪从敞开的大门扑进来,空荡荡地穿越。
他们只有彼此的一点体温可以依赖。
世民说,“你在抄经书吗?傻瓜……”神和佛有什么用?李世民从来只相信自己。
他在他的怀里发出轻笑。
难得有一个人,为了你,变成傻瓜。
孩童逐寸长大成人,起初只掌控隋朝施舍下来的部分权势的李家掌控了天下。那样的雪天与书卷,终有一天变成往事。
李建成是长子也是太子,按照传统来说,这是无可厚非的事。
可是连魏徵都在说,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
他对他并非没有提防之心,他对他又何尝没有取代之意。
若惜在深夜里问建成,“听说你向父王进言,要贬黯房玄龄、杜如晦?”
建成说,“这是外面的事,你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若惜说,“你让元吉代替世民北伐突厥,把尉迟敬德和秦叔宝调到元吉身边,还把他的精兵划归元吉旗下……建成,你难道真的想……”
建成说淡淡地说,“那只是外面的事。”
“你们原是兄弟,但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看着她的妻子,曾经是前朝公主的女人,淡紫色的中衣,灰紫色的外衣,浓紫色的长裙,丝线沿着褶折一瓣一瓣绣成芍药的形状,深深浅浅地,一层一层晕染开去。
这个衣衫华美,容色温婉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却也是世民所爱过的女人
他回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李家尚为臣下,兄弟仍未离心之前,世民偶遇若惜,一见倾心。当时他们都误会她只是一个贫乏普通的女子。
世民想与若惜在一起,是愿意舍弃一切的狂热表情。
他劝阻,李家不会允许一个身份卑微,来历不明的媳妇。
挡在弟弟的面前,平淡到冷漠的声音,如果你要离开,就踩过我的尸体走出去吧。
然后鲜血涌了出来。
李建成的血,李世民的剑。
他捂着胸口,温热的血液渗出指间,慢慢地滴落。
是痛的,冰冷的剑刃穿过肉体,撕裂成伤痕,而这痛楚,是会顺着血脉流转,一点一点,渗透全身。
世民抱住他,惶恐地。
他没有想过他会不偏不避他的剑,他低估了他的决心。
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催生出一种痛苦般的温柔,映不出一丝一毫的光,
“世民,答应大哥,不要走。”
“我不走,我听你的。”
他为他涂上金创药,伤口在胸前,裸露出新鲜创口的肌肤暴露在冷的空气里。
建成垂下睫毛,表情始终隐忍。
他是会像他所养的鱼一样,冷漠的,安静地活下去,沉默而没有声音。
“大哥,痛吗?”
“嗯。”
…………
………………
……………………
那个时间,他是他的大哥,他也还是他的世民。
若惜问,你在想什么?
建成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暮色,深重的灰暗浸溺在浓蓝里,这是一个没有雪花与佛经的晚上。他说,连星星也没有。
武德九年(即公元626年),六月三日,李世民向李渊密奏李建成和李元吉淫乱后宫,并欲杀他,李渊愕然,声称明日早朝当面质对。
六(百度)月四日清晨,李世民买通了原属李建成的心腹,率领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候启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达武,独狐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等人埋伏玄武门。
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即拨马东归宫府。世民从而呼之,元吉张射世民,再三不彀。
世民的箭目标却对准建成,挟杂着风声凌厉,一箭穿心。
一瞬间喷洒出来的血映红了青(百度)天白日,然后缓慢地落下来,落下尘埃。
手指一点一点,移动到心口,那里还有一道旧时伤痕,血液也还是温热的,慢慢地滴落,滴落。
他看着,他看着自己落下马,他看着已方士兵节节败退,他看着四弟被尉迟敬德赶上立斩马下,他看着忠心于爱戴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地被杀死,他看着世民向他走来,他看着他把他抱在怀里。
红色粘稠的液体流过世民的手背,滚烫的,然后变冷,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已经不会再问什么,是因为早已经绝望。
轻轻地叹息,世民,你啊……
声音渐渐地渐渐地低了下去,终不可闻。
世民抱着他,一具尸体。浓烈的阳光照在额头上,四周是铁蹄踏过地面的声音,兵刃交错的声音,人临死前的惨呼,负伤者的呻吟,战胜者的狂笑……一切都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了,他耳边唯一能够清晰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一寸一寸踏过地面的声音。
这个和自己身上流着同样的血的男人,这个亲过自己帮自己换过尿布的男人,这个在寒冬里为自己抄了一遍又一遍经书的男人,这个流着血叫自己不要走的男人,这个眼睛漆黑灰暗的男人,这个忧郁地看着鱼的男人,这个自己爱过的男人,这个自己恨过的男人。
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
三日后,李渊立李世民为太子。
八月八日,李渊退位,李世民登位。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李渊过世。
经有人告诉过他海参的坚韧,但是现在已经再也没有人会来回答他,一个失尽了五脏六腑的海参,是要怎么样,才能在深深的海底里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