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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兄弟(新)-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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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们坐在一排长椅里,宋凡平一遍又一遍地向李兰描述着他姐姐的长相,说他姐姐会站在上海长途车站出口处的右边,他已经写信让他姐姐手里拿着一张《解放日报》。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后她想到就要和这俩个孩子分开了,她为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孩子看着那个人哗哗地销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开始检票了,宋凡平的口才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说服了检票员同意他们四个人都进去,他们四个人都上了长途客车,宋凡平让李兰在座位上坐下,他将灰色旅行袋放上了行李架,请求一个年轻人,到了上海以后请他帮李兰将旅行袋拿下来。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下了汽车,他们站在李兰的车窗下,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宋凡平说一句话,她就点一次头,最后宋凡平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点什么,咬着甘蔗的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喊叫起来:
    
    “大白兔奶糖!”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那时候宋凡平脸上挂着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
    
     




兄弟 / 余华
第九章




    
    李兰去了上海以后,文化大革命来到了我们刘镇,宋凡平早出晚归整天在学校里,李光头和宋钢也是早出晚归,他们整天在大街上。刘镇的大街上开始人山人海,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在来来去去,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带上了红袖套,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大狗小狗似的喊叫和唱歌,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越来越多的大字报让墙壁越来越厚,风吹过去时墙壁发出了树叶的响声。开始有人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这些戴着高帽子、挂着大木牌、敲着破锅盖的人,就是大家所说的阶级敌人。大家可以挥手抽他们的脸,抬腿踢他们的肚子,擤一把鼻涕甩进他们的脖子里,掏出屌来撒一泡尿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受理欺负还不敢言语,还不敢斜眼看别人,别人嘻嘻哈哈笑着还要他们伸手抽自己的脸,还要他们喊着口号骂自己,骂完了自己还要骂祖宗……这就是李光头和宋钢童年时最难忘的夏天,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不知道世界变了,他们只知道刘镇每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
    
    李光头和宋钢就像两条野狗一样在我们刘镇到处乱窜,他们跟随着一支又一支游行的队伍在大街上走得汗流浃背,他们跟随着“万岁”的口号喊叫了一遍又一遍,跟随着“打倒”的口号喊叫了也是一遍又一遍,他们喊叫的口干舌燥,喊叫的嗓子眼像猴子屁股似的又红又肿。李光头在游行的途中,见缝插针地把我们刘镇的所有木头电线杆都强暴了几遍,这个刚满八岁的男孩抱住了木头电线杆就理所当然地上下摩擦起来。李光头一边把自己擦得满面红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的游行队伍,他身体摩擦的时候,他的小拳头也是上上下下,跟随着喊叫“万岁”的口号,喊叫“打倒”的口号。街上走过的人见到李光头抱着木头电线杆的模样,个个挤眉弄眼掩嘴而笑,他们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偷偷笑个不停。也有不知道的,有一个在长途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女人走过时,看到李光头正在激动地擦着自己,惊奇地问他:
    
    “你这小孩在干什么?”
    
    李光头看了一眼这个名叫苏妈的女人,没有搭理她。他又要摩擦,又要喊口号,他忙不过来。刚好那三个中学生走了过来,他们不再说李光头是发育,他们指指李光头和他抱着的电线杆,又指指上面的电线,对苏妈说:
    
    “这小孩是在发电。”
    
    街上听到的人放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宋钢也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宋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李光头很不高信自己被人误解了,他停止了摩擦,抹着脸上的汗水,不屑地对三个中学生说:
    
    “你们不懂。”
    
    然后李光头得意地对苏妈说:“我性欲上来啦。”
    
    苏妈听后大惊失色,她连连摇头,连声说:“作孽啊……”
    
    这时候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长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从街头一直到街尾,多如牛毛的红旗迎风招展,大旗像床单一样大,小旗像手帕一样小,旗杆和旗杆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帜抽打到一起,在风里面东倒西歪。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我们刘镇做衣服的张裁缝脖子上挂着皮尺,喊叫着要做一个心明眼亮的革命裁缝,见到阶级兄弟阶级姐妹要做出世界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见到阶级敌人要做出世界上最破最烂的寿衣,不!错啦!是最破最烂的裹尸布。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发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镇磨剪刀的父子两个关剪刀,手举两把剪刀喊叫着要做两个锋芒毕露的革命剪刀,见到阶级敌人就要剪掉他们的屌,老关剪刀话音刚落,小关剪刀憋不住尿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剪剪剪”“屌屌屌”,冲出游行的队伍,贴着墙角解裤子撒尿了。
    
    高大强壮的宋凡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伸直了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这红旗像两张床单那么大,可能还不够,再加上两条枕巾可能差不多。宋凡平的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像是涌动的波涛,宋凡平仿佛是举着一块汹涌的水面在走过来。他白色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肌肉像小松鼠似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跳动,他通红的脸上连汗水都在激动地流,他的眼睛亮的就像天边的闪电,他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他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儿子,过来!”
    
    那时候两广头抱着电线杆正在好奇地向旁人打听:苏妈为什么要喊叫“作孽啊”?听到宋凡平的叫声后,他立刻抛弃了电线杆,和宋钢一起扑了过去。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了宋凡平的白背心,宋凡平将手里的旗杆往下伸了伸,让两个孩子的手也握住旗杆。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握住了我们刘镇最大一面红旗的旗杆,走在我们刘镇最长的游行队伍前面。宋凡平大步向前走着,俩个孩子小跑着紧贴在他身旁,很多孩子流着羡慕的口水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只能在街边挤成一堆地跑;那三个神气活现的中学生此刻傻笑着也跟着跑,他们也只能在街边的人堆里跑。李光头和宋钢跟随着宋凡平,就像两只小狗跟随着大象的脚步,俩个还子跑得气急败坏,跑得嗓子眼里火烧一样,跑到一座桥上时,宋凡平终于站住了脚,然后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桥下面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看着桥上的宋凡平,所有的大旗小旗都在向桥上招展,宋凡平双手将那面巨大的红旗举过了头顶,风把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吹的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响。接下去宋凡平左右挥舞起了他的红旗,李光头和宋钢仰脸看着这巨大的旗面如何开始它的飞翔,它从他们左边斜飞到了右边,一个翻转之后又飞回到了左边,它在桥上飞来飞去,红旗挥舞出来的风吹乱了很多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也开始左右飞翔了。宋凡平挥舞着红旗的时候,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拳头一片片举起来一片片掉下去,喊叫出来的口号就像炮声一样在周围隆隆地响。
    
    李光头开始哇哇喊叫,就像他抱着木头电线杆时的喊叫,他激动地脸红脖子粗,他对宋钢说:
    
    “我性欲上来啦。”
    
    他看到宋钢满脸通红,伸长了脖子闭着眼睛在使劲喊叫,他惊喜万分,伸手推着宋刚说:
    
    “你也有性欲啦?”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 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昂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地向宋凡平打听,叫着他名字的那个人是谁?和他握手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一直向前走,两个孩子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就问宋凡平去什么地方?宋凡平响亮地说:
    
    “去馆子吃饭。”
    
    他们来到了人民饭店,饭店里开票的、跑堂的、吃着的都笑着向他们招手,宋凡平也向这些人挥动着自己的大手,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手。他们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开票的和跑堂的就围了上来,那些正在吃着的端着饭菜坐了过来,里面炒菜的也闻声出来,满身油腻地站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身后。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 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他端坐在那里,一双大手铺在桌上,他每一次回答时都先说上一句:
    
    “毛主席教导我们……”
    
    他的回答里全是毛主席的话,没有一句自己的话。他的回答让那些人的头象是啄木鸟一样点个没完没了,让那些人的嘴巴像是牙疼是的哎呀哎呀赞叹不已。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个孩子依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在人民饭店里坐了有多久,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灯亮了,然后两个孩子才吃到了热气蒸腾的阳春面,那个满身油腻的厨师低下头问他们:
    
    “面汤好喝吧?”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喝极了。”
    
    油腻的厨师得意洋洋,他说:“这是肉汤……给别人的都是煮开的水,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回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了井旁,用井水冲澡。他们三个人都只穿着短裤,湿淋淋地往身上擦着肥皂,然后宋凡平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冲洗了两个孩子,也冲洗了自己。那些坐在门口纳凉的邻居们摇着扇子和宋凡平没完没了地说话,他们说着游行队伍的壮观,说着宋凡平挥舞红旗时的威风,说得已经疲惫不堪的宋凡平又红光满面和声音响亮了。 回到了屋子里,李光头和宋刚上床睡觉,宋凡平坐在灯光下红光满面地给李兰写信,李光头入睡前看了宋凡平一眼,他咯咯笑着告诉宋钢, 他爸把脖子都写红了。宋凡平写了很长时间,他把这一天的经历都写进信里了。
    
    李光头和宋钢第二天醒来时,宋凡平站在床前,满面的红光还在他脸上,他的俩只手上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伸向两个孩子,两枚毛主席的红像章就在他手上闪闪发亮,他说这是给他们的,要戴在胸前心脏跳动的地方。然后他将另外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戴在了胸前,将毛主席的红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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