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支肌 难部 明 沈德符抄本-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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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了,俱说道:“咏雪与闺秀相关,题美矣。但面试时刻有限,三十韵未免太长,又加之限韵,一时怎能卒就,卜兄还宜斟酌。”卜成仁因大声道:“事有不同,若单选才,枫落吴江,只窥一斑足矣。今日乃特为求婚而设,若宽恕而纵其完篇,则婚姻无望矣,岂非自求而又自绝乎。故望婚之急,不得不命题之苛。倘假此而少掣其腕儿,微塞其枯肠,使其搜运不灵,吟哦不就,则晚生之红丝系矣。苛求之罪,不容再请。若篇长如此,韵险如此,而能于此俄倾之中飞笔成章,则仙子也,天才也。有若明河,自非予尘埃下士之所敢望而亲者。无论屏弃,即怜而收录之,亦含惭抱愧而潜踪匿迹矣。此若衷也,急情也,丑态也,本不当直述。然不述又恐诸位老先生不谅。”众人听了,大笑道:“此实情也。说得痛快,无容再议,只得要求小姐之教了。”
管灰听见卜公子说得明白,无法推辞,只得听侍女送了入帘内去。心下暗悔道:“这都是她自弄聪明,惹出来的。反不如竟回复他一个不允,便完帐了。他就生灾作祸,却也无奈我何。今日言已说出,又有许多人做证见,却怎生改口。”
正沉吟追悔,忽帘内走出一侍女到筵前来,说道:“管小姐禀上列位老爷、相公,这诗还是等全完了呈览,还是有一联即报一联,如滕王阁故事?”李知县道:“诗长,哪里等得全完了,到是有一联,即报一联的妙。小姐又可从容,我众人又可借此赏诵饮酒。”
这个侍女才传命入去,早又一个侍女传出题目并起句来,送与知县了。县尊接着,正吟赏首句未完,第二联早已送到,只得将头一联转送与次席,忙看第二联。二联才看得有些滋味,正要称赞,忽第三联又到了。不一时,你传我,我传你,你道好,我称奇。满座上,只见:
点头的点头,拍案的拍案;不是这个高吟,就是那个低诵。还有坐在末席的,一时传不到,只得走起身来争看。
管灰是主人,宾客争看不已,那里传到主人面前。但看见一联一联的只管传了出来,又听得一联一联的有人赞美。心下只暗暗欢喜,却不知做的是些甚么东西?初报到七、八联,还不打帐其完篇,及报到十五、六联上,便觉有几分指望,心才放下一半,暗想道:“纵不完篇,也不叫做无才,惹人之笑了。”
正想不了,忽听见报到二十联外,再年看日色还有小半天,料道能完,便不禁大喜,叫人:“各席皆用大杯送酒。”因笑说道:“儿女俚词,不过塞白,何敢辱大人之观,且请用一杯,开开尘目。”
众人一面吃酒,一面赞说道:“闺秀咏诗,容或有之,不过短篇聊以润色脂粉,从未有长江、大河如此之纵横驰骤者也。真可谓:才女中之太白矣。”又不一刻,三十韵俱已报完。又总篇一幅长笺,高贴于厅壁之上,请众人总观。只见上写的是:
咏雪(限三十韵)
岁晚云昏呵那遏,飘零踪迹遍垓埏。
托身霜露还居后,争色梅花也逊先。
春水未溶三蜀地,南枝乍密五更天。
纯阴必不因人热,孤洁何期变绛妍。
龙甲霏霏飞玉屑,鹅毛片片展瑶笺。
峰峦易满常封贷,谿壑难填空堕渊。
枯岭描成无墨画,啼雉冻如有声蝉。
狐裘有美时相访,兽火无情偏作缘。
访戴风流浑未菜,擒吴功绩至今飧。
行寻僻野迷蹊径,坐卧荒村断火烟。
落满弓刀军出塞,消轻猎足叔于田。
低埋白屋凌高士,小点红炉希大贤。
屋角乍晴喧鸟雀,门前眺望失山川。
僵魂冻醒床衣薄,急阵行来酒力孱。
纷击鸿门疑斗碎,缕沾宪体认鹑悬。
美谈到底夸驴背,清福终须让钓船。
方璧圆圭君子赠,团狮捏象市儿颠。
帘前回合虾须卷,松际盘旋鹤翅褰。
晨沐尘埃施粉黛,夜收明月贴花细。
悬知绝色心同佛,从来参玄骨已仙。
鸠鹊题晴难久占,峨嵋养□多留连。
楼头莫辨为监絮,峰顶焉能识藕莲。
见睍苏苏移冷性,行态簌簌扰清眠。
诗成日暮应多首,赋擅梁园只一篇。
膝鼠素知曾嚼嚼,帐羊不识费钱千。
乱堆街巷欢生狗,厚积畦畴苦杀人。
啮可疗饥同两粟,檐容货卖是天犀。
倚檐快读光逾蜡,扫石烹赏味胜泉。
激切肝肠聊复尔,皤娑翁鬓想当然。
出分五六千渠事,但别新年与旧年。
众人看完了,无不交口称赞以为快。独有卜成仁一个,看见就如聋子、哑子一般,垂头丧气,甚是难过。李知县原是为他而来,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凑他一句道:“卜兄不必踌躇,兄之题,管小姐已领教矣。管小姐之题,兄若能酬应,则才美相当,吾辈亲友尚可为兄撮合,须努力不可自诿。”卜成仁道:“非是自诿不做,盖有说也。”李知县道:“兄有何说?”卜成仁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
削自家志气,成他人面目。
未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逼才子题诗引贼入室
荐春卿促驾调虎离山
词曰:
春无踪,花有迹。苦苦寻花,早透春消息。莫道帘栊人不识。委曲提防,谁料东风贼。诡难穷,奸莫测。蔽日遮天,一霎分南北。无奈情深消不得。抹抹涂涂,转是添颜色。
右调《苏幕遮》
话说卜成仁见管小姐做成了咏雪三十韵,已万分难过。又被李县尊撮捉他做诗,虽知他是一团好意,却苦于做不出。只得强挣着说道:“凡做诗的难易,不怕冗长,只忌隐僻。譬如我的题目,虽说是三十韵,却是‘咏雪’二字,谁人不知,就多做两句,毕竟容易下手。象管小姐这个什么‘采葑采菲,秣马秣驹’题目,便奇奇怪怪。先要查起,须说只要三首绝句,却实实比我的三十韵还难。”
李知县听了,只得凑趣说道:“做诗难易,果不在长短多少,这到论得有理。但管小姐这三题,虽比咏雪难些,然皆出于毛诗,也还不算隐僻。此时天色尚早,卜兄还该发兴一挥。庶不负今日之举。”卜成仁道:“才有大小,诗有难易与题之隐僻不隐僻,一时也争论不尽。但我晚生今日特来面考一番,若苦苦只以题难为辞,未免无耻。若说题目不难,只求在坐列位老先生并诸兄,若有哪一位逐题做出,则晚生便自愧无才,甘心退听。倘旁观易而当场难,亦袖手不能下笔,则我晚生之出丑,尚望列位老先生并老父母大人相谅。”众人听了,皆默然不语。
默了半晌,终是李知县要周全他。因说道:“今日之事,原是卜兄求婚,原该卜兄受考,怎么扳及亲友。但今众亲友共坐于此,亦无非要成全二娱之美。既卜兄要借此以明列位亲友有能有不能,何难出一语为之解纷。”李县尊说了一遍,大家又默然不语。内中便有一个乡绅,要为卜公子周旋,因对李县尊说道:“老父母不是这等问了,人多座广,能与不能,谁有直言?老父母须传一筹,沿席问去,便不应者亦应矣。”
李知县听了,大喜道:“此论甚妙。只当做一酒令,就从我学生先报起。”因叫筛了一杯酒,急急的饮干,道:“我学生日日从事簿书,实实不能。”遂传一筹与次座。次座吃了一杯,也逊谢不能。又传与三席。此时在座亲友,谁不知卜吏部之尊,都思量要凑卜公子之趣。莫说真真一时做不出,就是做得出,也不可形他之短,皆辞说道:“看题虽甚是风雅,要落笔其实烦难,只好领酒了。”不霎时就传过了十余位,皆如此说。
卜成仁看见,暗暗欢喜。惟有管灰着急,因佯说道:“今日冠盖如云,文人满座,若一诗之不成,不殊可笑乎?不亦可羞乎?”众人听了,笑应道:“正是呀。”却又无一人捉笔。直传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方朝着李县尊打一恭,道:“老父母大人,此令不知还是要照众饮酒,不知还是真要做诗?”李知县道:“此三首诗,兄还要做得出,还是做不出?”长孙肖道:“要不做,就做不出。要做,也只得勉强应教。”
卜成仁原认不得长孙肖,又听见说话不是青田人,又见他年纪不多,又见他寒寒俭俭,料未有大才学,便大声道:“我青田、缙云两县,许多老先生俱搁笔不做。兄别处人,又是青年,自具大才,但要做,就请捉笔,不可说这些人情话儿!”
长孙肖见众人俱辞不做,原要做三首卖弄卖弄。及见卜成仁发话,忙收拾道:“是学生多言得罪了。其实此三题,一时也难下笔。”卜成仁见长孙肖嘴软了,便认定他做不出。因又大声发语道:“既是一时难下笔,兄就不该说做出的疑惑话,破我的婚姻了。既然已说出,却悔赖不得。兄就搜断枯肠,也要做三首还我!”长孙肖道:“做是不做了,小弟多言罚酒罢。”卜成仁见他苦辞不做,一发追紧道:“罚酒算不得,定然要做。”
管灰心下恐众人不做,他又要借此胡赖。正思量要鼓舞长孙肖做两首,塞卜成仁之嘴。不期卜成仁恰恰认错了,再三逼勒。管灰因乘势撺掇道:“长孙先生西席也,有师道之尊,做诗原是分内,况又亲自应承,如何失得口齿。不是做的不佳,也要应应故事。若必竟不做,则不独西席失体,便连我东家也无色矣。”长孙肖道:“只是不做罢。若是做了,未免触卜兄之怒,又道我破他婚姻。”卜成仁见长孙肖只是推辞不做,越发认真是做不出。又大声说道:“婚姻事,不要兄管。兄若做得出,我情愿不成此婚。再别□□,不可借此推脱。”
管灰恐怕有变,忙叫人将卜公子案上的文房四宝并诗笺诗题,俱送到长孙肖面前。长孙肖会过管灰的意来,转看着笔砚,作逡巡之状。卜成仁看在眼里,一发逼紧,取笑道:“古人有个曹子建,七步成诗。又有个李太白,斗酒百篇。长孙兄大才,既出类拔萃,难道就不如古人,只管俄延?”长孙肖道:“据卜兄如此见逼,则小弟这场出丑是免不得的了。既不能免,只得要僭妄了。”因提起笔来,如飞如舞,忽起忽落,不半刻工夫,三首诗早已一挥而就。正是:
莫轻千秋苦重才,才人原是不凡胎。
笔头不罢珠玑洒,墨点才挥风雨来。
众人看见长孙肖诗成了,俱替卜成仁不快。独有管灰满心欢喜,忙叫人取来,就贴在咏雪诗旁,请众人聚集来看。只见上写道:
采葑采菲
葑容白贲菲青葱,香色无多上下同。
采采河洲愁日暮,低徊不尽淑人风。
秣马秣驹
执鞭无诗展吾私,聊托新刍寄所思。
纵使香车安不驾,寸心已逐画轮驰。
宜室宜家
琴谐瑟比静无哗,卧拥诗书坐绩麻。
相对回思男女愿,既和且乐不争差。
众人初看,还打帐有不到处,指摘他几句,好为卜成仁宛转。及看完了,见言言秀雅,字字风流,要赞他也无一词,何况贬驳。李知县早忍不住,说道:“原来长孙兄有此美才,若不领教几乎错过。”众人见县尊称赞,便你也赞,我也赞,把一个卜成仁直气得白挺,料道婚姻再难开口,便推净手,竟不辞众人而去矣。众人见卜成仁不辞而去,又坐不多时也就散了。正是:
漫道羞涂面,须知怒蓄心。
不从茶里见,便是饭中寻。
管灰因长孙肖做了三首诗,将卜成仁谢去,心甚欢喜。因与女儿讲论道:“今日卜成仁这咏雪三十个险韵,亦可谓施的绝计,下的毒手矣。若非我儿诗思不穷,岂不被他难倒?”彤秀道:“这丑驴诗虽做不出,落后论诗题难易,虽是支吾掩饰,却倒是确论。”管灰道:“怎见得倒是确论?”彤秀道:“‘咏雪’二字,境界原宽。莫说三十韵,便是百韵,亦搜寻得出。这采葑三个题目,没头没脑,虽看来似乎容易,却实实没处下手。莫说道丑驴不知其味,就是老师宿儒,恐亦难于理会。不期这长孙先生,一个少年,倒做得入情得体,真不可料。”管灰道:“正是。若不亏他做了这三首诗,这丑驴如何便肯罢手?但手虽罢了,临行不别而去,定然还要生端作浪,也只得听他了。”父女们闲论,且按下不道。
却说卜成仁回去,婚姻不成,又讨了一场没趣,愈想愈恼。一回儿暗想道:“选婚要考诗,这段议论也未必是一向有的。定是管春吹不肯把女儿嫁我,借此做个推头。你是个侍郎,我父亲是尚书,你是林下,我家是现任,哪些儿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