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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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孩的内心?望着这具被烧焦得卷成一团黑炭的尸体,望着他脚上细细的铁镣,我泪如泉涌。这是我在瘫子村一年中第一滴泪水。
村里几个老人就在祠堂前空地上围成了一圈子,麻三叔一把把我拽过去说:“大兄弟,再没啥祠堂会了,我也不把你当外人了,你今天就做个见证吧。”麻三叔和梅子孝的嗓子都有点掺哑了,他们一致说闻到了汽油味,又分析说火从夹楼和屋顶烧起,又有三四个着火点,明摆着是有人纵火。我问道:“谁又敢放火烧祖宗的祠堂呢?”大伙儿就阴着脸不吱声了。我建议说:“大家都不要再踏进祠堂一步了,保护好现场,说不定乡里能查出凶手来。”
清晨。有两支队伍在瘫子村上大堤的接头处撞上了。一支是我没拦下来的瘫子村的村民队伍,七、八十户村民由梅子孝领着头,一个个如喪考妣地披麻戴孝,队伍前头举着一条白条幅写着“政府作主清查凶手”的大字。一路上有点薄薄的雾,没一个人吱声,梅子孝老泪纵横地拿着根白纸扎成的哭丧棒,走在队伍最前面。另一支队伍是王清举带领的乡政府队伍,一反常态地,他们没开着镇里那两辆黄蓬顶吉普车来,以住他们总是把车停在大堤上,再踩着七、八百米的田埂进村。乡里队伍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拎着一堆贴着红纸条子的慰问品,我仔细瞅了一下发现是猪肉面粉和色拉油一类。这一白一红的两队在淮河滩轻拂微寒的薄雾中碰头了。
王清举怔了一会儿,随即冲过来抱住梅子孝哽咽着说:“子孝叔哇,我们是一路抹着眼泪过来的呀,这比烧了我的祖坟还叫我难过啊,你说咱瘫子村人真的就这么命苦吗?子孝叔你把心放宽了,乡政府绝不会撇下老百姓的事儿不管,我们一定会查清楚梅祠是怎么烧掉的,说啥也要查个水落石出!”
梅子孝并不接他的话,只木然地说:“是你给我们让道呢,还是我们给你让道?”
王清举说:“就别去乡政府了吧,乡亲们,我们主动进村了啊,乡政府现在是座空楼呢,有啥冤屈咱到村子里说吧。”
梅子孝说:“那绝对不成,这是两码子事。”
“那好吧。”王清举说:“卜乡长你掉头陪子孝叔到乡政府去叙叙话吧,我们到村里送送慰问品,立马往回赶。”
王清举又凑近了我耳语道:“你就干脆陪我进村吧,真僵住了你还能帮我转个弯打个圆场。”我说:“好吧。”谁料在村里刚转了几户,王清举就接到卜乡长的电话,看着他脸色转青,我想子孝叔可能做出了过激的事儿了。刚出门,王清举就侧过头冲我说:“回去吧,算啦,都闹得太离谱啦,那怪老头竟把猪血涂到了政府的门上,你说这成何体统呢?我这负担有多重?肩膀上扛座泰山啊,帮你搬出这苦窝子你死活不愿意,有了灾有了病的又非得让我兜着,我真想跟农民兄弟换条板凳坐坐。我这条乡长的板凳上操他娘的全是钉子!”
在持续多年的民俗史研究中,我特别兴味盎然的正是淮河流域这一片。我知道从明末开始这一带民间有“涂猪血”的讲究,往你门上涂了猪血了,就表明我的忍耐已到了尽头了,到了要用生死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七七”四十九天内必须有个结果,否则就会有人命帐。我很惊讶今天还会有人动用如此古老又稀罕的表达方法。这种做法的源流已无法考证,只是有专家推测如此怪诞的做法,可能与早期的白莲教有关,在涂猪血的时候往往还要在门坎上撒点盐。到乡政府时我仔细看了看门前,果然找到了一些零星盐粒。我心想,这梅子孝也太古怪和糊涂了,除了我这种钻旧书堆的书呆子外,现在哪还有多少人懂得你涂猪血的意思呢。乡政府的几个年轻人站在那儿破口大骂:真是翻了天啦,瘫子村人也太胆大妄为了,竟敢用这种肮脏的怪办法侮辱乡政府!
第85节:匕首(1)
(九)
匕 首
如果要复仇,匕首须在桃树下深埋一年。血红的桃花哺育着杀气。
——沿淮旧习之一
惊蛰,节气一种。又叫“杀青”。
——沿淮俗说之一
凌晨的冷,有点枯寂。这是惊蛰之前的冷。空气中密布着干涩的刀刃。如果你饿了,它将刮着你的肠子,轻剔着其中残存的油脂与水份。你一声咳,身边寂静的空气仿佛立刻就绞紧了,隐隐作疼。衰草叶上,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这是一个无毁无誉的早春之晨。这是每个人的早晨。是烈士的早晨,也是小丑的早晨。是罪人的早晨,也是无辜者的早晨。如果你走在瘫子村的西头,梅瞎子的铁匠铺中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加深了这无限寂寞的幽静,一声一声地,又像敲在你清脆的肋骨上。
村里活着的唯一铁匠是这个瞎子。村里活着的唯一瞎子是这个铁匠。我曾听梅红说过,他在沿淮一带梅氏中的辈份很高,认真计较起家谱,麻三叔和梅子孝都是他的膝下小辈。只是他生性冷僻,从不与人罗嗦,村里人并不认他,没头没脑地都叫他梅瞎子。他打铁时,总是屈着左膝抵住风箱的炉口,右手执铁锤,一锤一锤地敲在铁砧上。他敲击得那么准确,从来没有人看见他落空过一锤。他侧着脸,右耳牵动右眉尖奇怪地朝上抽搐着,他靠听力来辩别薄刃的形成,他用耳朵来分辩火候的轻重。他总是弓着腰,屁股冲着门,身子微微前倾着,有点像短跑运动员猛地窜出之前的一刹。又仿似一个人在地雷引爆时要猛地卧倒前的一刹。他既未窜出,也未葡伏在地。他永远地僵在了这个姿势上。几十年下来,梅瞎子成了个驼背,执铁锤的右手臂比左臂粗出一倍去,有些畸形了。梅红七、八岁时,常跑到铁匠铺玩耍,最爱蹲在地上,用手去摸梅瞎子脚踝旁突出的青筋,这些青筋像一大堆粗粗的青蛇纠缠在一起。梅红咯咯地傻笑着,并不敢摸得太久,唯恐青蛇喷出毒汁。他手臂一用力,青蛇就突突地乱跳,煞是好玩。扎小羊角辫的梅红用枯枝去捅这些青蛇,趴在门槛上笑岔了气。梅瞎子像毫无知觉一般,脚不挪、心不燥,自顾自地拉着风箱打铁。有一次,恶作剧的腊八逮了只耗子,猛地丢在炉中,耗子唧唧地惨叫着,梅瞎子抓过一把钳子,刷地一下从炉中就夹住了那只可怜的耗子,扔到门外。老瞎子有着无比惊人的准确!躲在门后的腊八看得目瞪口呆、唾涎长长地从嘴角垂挂着。
梅瞎子打出了很多的铁器,件件都是叫人啧啧咂嘴称赞的好东西。梅红说,邪就邪在,后来村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铁具时,他也照样赶早贪黑地锻打着,一锤一锤地,敲击得永远那么不慌不忙。他锻打出铲子、犁头、锩、屠刀、耙、耖、钳子、锚链、钗、铁锹、匕首。村里人拎来粮食和蔬菜来交换他的铁器。他也不吱一声,收下粮菜,让你就自个儿去挑选铁具。不光是瘫子村的人,有时方圆几十里地的农民都拎着粮、盐、布、菜、荸荠、红薯来换铁器。梅瞎子打好的铁器挂在他屋外的矮泥墙上,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据说也有个别人空手偷拿的,也没人计较。再往后,有脑子精的农民拿着废铁来换铁器,正补了梅瞎子的所需。有时许多天没人来了,他就把打造好的刀呀锩呀又当废铁扔回炉,熔掉了变成铁块,再一锤一锤地敲打成刀子。梅子孝曾找过瞎铁匠,叫他不要再打那么多的刀子,否则瘫子村早晚哪一天会遭上血光之灾。铁匠咧嘴笑笑,也不答话,照样每天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在瘫子村,这清脆又有节奏的锻打声像公鸡早啼一般准确,它甚至比鸡鸣更有用,雨雪天也从不间断。哪一天这声音忽然地熄了,邻居中就会有许多人皮肤骚庠,浑身地不自在,甚至一些少女会月经失调,内心的欲望嚎叫着整夜不眠。殷红斑驳的内裤像一树桃花。明亡之际,秦淮河头,尽是如血的桃花映照着悲伤的碧水。立刻,就有善心的人难免要端着热腾腾的鸡蛋面疙瘩上门嘀咕道:“咋啦咋啦?病了吧,唉!这瞎老头。”梅瞎子的敲击声中,腊八长成了土匪,虎子羞涩地成了村长,梅红的乳房尖叫着膨胀起来,内心幽暗的影子又浓又密。
第86节:匕首(2)
梅瞎子的眼窝乌青深陷,没了眼珠子,熊熊炉火的衬照下像两个空荡黑洞。他到底是怎么瞎掉的?村里曾传着不少猜测。麻三叔只知道他年青时是一个壮硕昂扬的男子,两眼蘸蘸地特别有精气神儿,嗓子的成色又亮。他还是个孤儿,上下没个累赘。所以格外地招单身女子的喜爱,据说有那么两年,天天村口都闯来外乡姑娘托来的媒人,他心气儿高,眼皮子低垂着,偏都不应。有一次瘫子村路经一支杂牌抗日队伍,把他捎了去。没过个把月,他两眼裹着血淋淋的纱布,被一个外乡的梅氏同姓送回了瘫子村。村中大哗,都去探底,但没人弄清个究竟。有人说他抱着炸药去爆破日本兵的铁轨,人闪得迟钝了点,被石子把眼珠子蹦了去。也有人说是一个营长的姨太太被他的眼睛迷得神魂颠倒,逼着他在帐篷里颠鸾倒凤地厮混,偏是运气不济,让营长抓个正着,眼珠子被活生生地剜了出来,踢出了军营。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是蹩急了,偷窥女人洗澡,被几个小痞子抠掉了眼珠子。都是嘴里淡出鸟来的闲言闲语,说的人累破了嘴皮子,听的人也早就腻透了。反正他回瘫子村后,再也没人听他说一句话,只有铁匠铺中终年不绝、疏疏密密的锻打声陪伴着他。梅红说过,梅瞎子是瘫子村一个从未被解开的谜。
梅瞎子这辈子躲过了数不清的灾祸。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那些年,瘫子村遭了饥荒,村民们脸都饿绿了,但又不得不在晕得布满星斗的空气中去找虚无缥渺的“尾巴”,有人就猛醒似地说,梅瞎子不种田不收粮、却又活下来了,凭啥?他或许就是一条又腥又臭又硬的资本主义尾巴。驻村搞政治斗争的县里干部觉得挺荒唐:梅瞎子的铁器是别人拿粮菜交换,不搞肮脏的金钱交易,恐怕捅八竿子跟“资本”也沾不上边哦。文化革命期间,拎着狼牙棒的红卫兵革命理想饿得嗷嗷叫,又想把梅瞎子当成封建主义的残渣余滓给整死,说他锻打的铁器也是凶器,妄想“武装敌人”,但搜了半天罪证,梅瞎子的刀除了宰过鸡鸭猪羊之外,没沾过任何一个人的血迹。梅瞎子从不跟别人吭一个字,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要害问题也让人头疼,就只好草草收场了。几十年的寂寞终于把风水熬得逆转了过来,这几年农村开始搞市场经济,几个尖脸猴腮的浙江小商贩探听得梅瞎子铁具在淮河一带的美名,窜到了瘫子村,想投资树一个“梅瞎子品牌”,把小打小敲的事做成一个财源滚滚的产业。小商贩操蹩脚的官话,在梅瞎子的炉边软磨硬泡了几天,梅瞎子仿佛没听进一个字,他们只好悻悻离去。但听说“梅瞎子刀具公司”真的在县城开业了,生意还挺红火。照样是无人追究。
我研究淮河民俗流变史时遇上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许多旧习追不到源头。比如复仇之器必须在桃树下深埋一年的说法,就颇让人迷惑。瘫子村不生一株桃树。我纵横沿淮数县,也极少见到成林的桃树、璀璨的桃花,是因为桃树惧水?还是因为淮河人民不爱吃甜蜜的桃子?在我故乡桐城,桃树常被当作一种驱鬼的利器,小孩夜间受惊了,母亲就会折下一把桃枝在他的床头猛抽,以唤回失散的魂魄。在南非洲一些诡异的山林部落,女人们用桃枝替代男根来抵达淫欲的高潮,据说这样做可以让她们产下孔武非凡的男子。诗人嚼桃枝望月。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荷锄葬花。艺妓舞桃枝祛性以燃纯美。命犯桃花。唉,都是些病根。无须赘述。可这复仇之事为何与桃树有涉?我问过梅子孝,他也是语蔫不详。祖传旧习,守着便是,他说。我不敢确定是否真有人在恪守这个旧俗,只是觉得真有复仇之心,要把梅瞎子的刀子埋在一棵轻易难寻的桃树下,也真够累人的。如果此仇不深,仇恨想必要被寻找桃树的漫长过程消磨殆尽。或者是瘫子村的先辈智慧过人,让你持着热血沸腾的匕首而找不到埋它的桃树,让你渐渐地心凉下来。你秘持匕首,来到姑苏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