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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茅盾文学奖]第1届-魏巍:东方-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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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护士也对杨雪说:

    〃班长;等会儿换了药再来看他吧;送伤员的说;他头上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来呢!〃

    杨雪不听。等郭祥睡熟;又去给他脱另一只沾满血泥的鞋子。鞋子脱去;袜子却扒不下来;原来郭祥的脚早冻肿了;用手一摸;冰凉冰凉。杨雪坐下来;毫不犹豫地解开怀;把郭祥的那只冻脚紧紧地抱在胸前;用棉衣严严实实地捂住。不知是由于感动;还是由于对少年朋友的怜惜;或者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未经证实的羞愧;她的泪扑簌簌地洒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种可怕的错误。假若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那是多么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战医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难的。那些年轻的女孩于们;白天在病房里值班;夜间要到公路上去接收伤员。还要挤出时问;到山上砍柴给伤员烧火取暖;砸开冰冻的溪流给伤员洗绷带和血衣。每天只能轮流睡上三四个小时。杨雪是争强好胜的人;又是一个班长;样样不愿落后;休息的时问就更少了。但即使在这样的忙碌和劳累中;这个恼人的问题。还是像粘在脑膜上似地不能驱掉。而且她明显感到;在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战斗;人们;尤其是她的女伴们;总是少不了提起陆希荣给她开几句玩笑;而现在却表示出明显的冷淡;或者故意从话题中避开。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里增添了难受。

    几天以后;有人告诉她;邓军团长也负伤到医院里来了;住在另一个所里;只隔着一个山梁。她决定抽空去看看他。

    这天;杨雪照顾伤员们吃过午饭;就一路小跑爬过山梁。她踏着积雪一边走一边张望;看见山坳坳里有一座孤独的茅屋;有三两株乌黑的松树盘着屋顶。小玲子正背向着她;猫着腰儿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时;杨雪一定会悄悄地扑上去;给他开个玩笑;可是现在一点这样的心思也没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边。

    小玲子的斧头被劈柴夹住了;累得他满头冒着热气;没有转过身就说:

    〃小杨;你先屋里去吧;我马上就完。〃

    〃你怎么知道是我来啦?〃杨雪笑着说。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挣开;才直起腰来;笑着说:

    〃嘿。你在山梁上走着;我就看出是你。……怎么啦?你比前些时可瘦多啦!〃

    杨雷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屋子里一指说:

    〃他……伤重不重?〃

    〃炮弹皮已经取出来了;好多了。〃

    杨雪脱了黑胶棉鞋;露出一双半旧的绿线袜;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炕上放着一个火盆。邓军的枕头垫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儿静静地看书。〃小杨来啦!〃他掩起书;微微一笑。

    杨雪把火盆朝邓军那边移了移;盘着腿坐下来。她打量了邓军一眼;看见他那严峻的黑脸;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负伤了;出国还不到一个月呢!〃她心疼地说。

    〃这也是件好事;连过去没有取出的炮弹皮子都取出来了!〃他满意地笑了一笑;〃他们还要把我送回国去!别人在这里能治;我就不能治?我这命比别人就那么值钱?现在还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你说的是谁呀?〃

    〃谁?还不是军首长他们!他们老想叫我住学。你别看这条鸭绿江;过去容易;要再过来可就难啰!〃

    他收住笑;细细地打量了杨雪一眼;说:

    〃小杨;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9〃

    〃我死我活;你们别管!〃杨雪把脖子一扭。

    〃干吗这么大的气呀?〃

    〃你说说你们对别人的关心表现在什么地方?……我问你;老陆在前方到底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犯了错误?〃

    邓军脸色沉重;半晌没有说话。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希望你们瞒我。……〃杨雪的眼睛含着泪花。

    话虽这样说;但杨雪却在内心里希望邓军的回答是否定的。她像等待判决一样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邓军。

    邓军叹了一口长气;说:

    〃小杨;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你! ……过去我看错这个人了!〃

    杨雪的脸立时变得煞白;手也在火盆上索索地发抖。

    〃唉;真正认识一个人;不容易呀!〃邓军无限感慨地说;〃过去;我只看重了他才的方面。只看重了他能说会道。只看了他一些表面现象。……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几乎害了我们全军。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党;对不住革命。我回到前方;要向同志们检讨我的错误……〃

    杨雪最迫切知道的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杨雪最害怕证实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证实。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觉得屈辱;难过;她想在这里大哭一场;又怕正在隔壁屋烧火的小玲子嘲笑;就两只手捂着脸;推开房门;匆忙地蹬上鞋子跑出去了……

    邓军、小玲子都段有蜮仕她。她一直向山梁上跑去。她爬过山粱;看看四处无人。才坐在一块石头七嘤嘤地哭泣起来。

    世界上那些没有出息的男人;为自己的亲人带来多少这样屈辱的眼泪呵!杨雪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心里惦记快到了给伤员打水的时间;就急忙收住眼泪;系好鞋带;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她蹲在小溪边;从冰窟窿里掏了两捧水洗了洗脸;拢拢乱发;在水里照了照;才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样子;回到病房。

    杨雪虽然工作照常;但精神上却起了显著的变化。她话说得少了;而且变得不敢看人。她处处怀疑伙伴们在嘲笑自己。三十七团的战友们谈起缚龙里战斗;她也觉得是有意地议论她;讥讽她。她平常那种爱说爱笑爱逗的风度。也像落叶一样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以后;她终于病倒了;发着高烧。她同陆希荣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演电影片子似地在眼前重现。她几十次几百次地向自己提出同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一向认为很好的人;会发生这样的丑事?在脑子里;一时出现的是一个崇高的、可爱的、聪明能干的形象;一时出现的却是一个卑琐的、可耻的、丑恶的形象;仿佛这两者结合不到一起似的。她开始搜索他们认识以来记忆中的每一件事情;从新的角度上来思索它的含义。她把她平时绝对不愿考虑的甚至带有反感的同志们的反映;也重新思考。思想上渐渐露出一线光亮。陆希荣的个人英雄主义的面貌渐渐地清晰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筑起了一道感情的帐幕;才把那些丑恶的自私的东西掩盖起来;是的;这是一道多么可怕的帐幕呵!有了这道帐幕;自己不但看不出坏的;而且把坏的也看成是美好的。她回想起入朝前夕;陆希荣竟丝毫不考虑自己入朝的热情和心愿;要求在入朝之前的二天时间里结婚;他表现得是多么自私!这件事她本来在当时就不满意;但是接着自己就为他辩护:他是为了爱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又想起;她同郭祥一起结伴回队;也引起他很大怀疑;这本来使自己感到不快;但是接着自己也以同样的理由为他找到合理的解释。她还想起今年夏天他从南方回来;笑嘻嘻地送给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陆希荣竟穿着皇帝的龙袍。她当时十分生气;就把这张照片撕了。但过后自已又为他解释;这不过是一时的玩笑。现在平心一想;在陆希荣的内心深处:考虑的是人民的利益么?是无产阶级的利益么;不;不;考虑的是他个人可是这一切都被个人情感的帐幕掩盖住了。现在才看清楚:在他那堂皇的外表下;掩盖着一个多么卑鄙且恶的灵魂!想到这里;她深深地痛恨自己……

    在翻腾的思绪中;母亲的面容也浮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想起回家的第一个夜晚;她曾在母亲的耳边透露了自已的婚事。当时母亲的反应就是冷淡的。母亲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人不老实。可是她当时是多么的反感哪!母亲老早就告诫过她:〃你的婚姻我不管;随你自已。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家是一个革命家庭;你要找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人;找一个嘎渣子回来;你不要登我这个门!〃可是看看现在;自己找的不正是一个跟穷人不一心的嘎渣子吗?我的母亲是一个革命的母亲;英雄的母亲;我是她的女儿;从小就跟着党闹革命;难道我能够同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么?我能同这样贪生怕死的家伙在一起白头到老吗?不;不能;不能;不能!我要立刻同他一刀两断!……

    她决定立刻给他写信。屋子里墙上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半明半暗;女伴们因为劳累一天;睡得很熟。她看了看那只嘀嘀哒哒的马蹄表;已经五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值夜班的同志就回来了。她鼓了鼓劲;挣扎着身子坐起来;披上衣服。深夜的寒气;从挂着的雨布缝隙里吹进来;使她咳嗽了一阵。她从墙卜取下那盏小油灯;放在枕头附近;然后又拿过军用挎包;打算取出几张纸来。她首先一摸;摸出自己保存的一大叠陆希荣的信件;又一摸;摸出一本信笺;也是陆希荣买来送给她的。过去她都是当作珍品保存;今天却使她起了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感。甚至不愿用手指去触动它。她立刻拉开厨房的隔扇门;把那些东西在灯头上点着;投到灶洞里去了。她守住灶洞门直等那些信件烧尽;才从挎包里取出自己用白报纸订的小本子;伏在枕头上写信。她那支金星钢笔是多么不好用呵;一点点墨水也早已冻住;需要不断地呵气。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扯下了十几张纸来;才把那封信写成。写成以后;想了一想;又在信封后面写了〃请军邮同志速送快交〃几个大字;然后;小心地用手绢擦去因偶然不慎洒到信封上的两滴眼泪;才装到衣袋里;准备一早寄发。

    这时;天色已近拂晓。敌人的夜航机;还在时远时近地嗡嗡着。杨雪正要准备躺下;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把小小的灯头也震熄了。她揭开雨布推开房门一望;只见南面一片火光。看样子轰炸点正在沟口的公路上。杨雪心里一惊;一定是送伤员的卡车到得晚了;被发现了目标。她急忙穿衣;准备前去抢救。衣服还未穿好;就听外面响起了急保的哨音;随后是看护长的喊声:〃集合!集合!快到公路上救人去!〃等护士们起身的时候;杨雪已经在厨房里喝了半瓢凉水;把短发通通塞在帽沿里;向着火光冲天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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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琴声
 
 
    郭祥施行手术后的第三天;渐渐清醒过来了。

    担任特殊护理的小刘;显得格外轻松愉快。早晨一面给郭祥喂饭;一面喋喋不休地数说着他几天来处于昏迷状态中的〃笑料〃。

    〃嘎子连长;〃她笑吟吟他说;〃你知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郭祥笑着问。

    〃你把我当成你们的团政委啦。〃她吃吃地笑着说;〃你还举起拳头喊:报告政委;我一定坚决地完成任务!我们红三连是不含糊的!……想想看;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你怕是胡编的吧?〃

    〃你问问别人哪!〃小刘朝别的伤员扫了一眼;又说;〃你再想想;你把小杨当成谁啦?〃

    〃当成谁啦?〃

    〃你呀;你把她当成你的通讯员啦。人家给你脱鞋;你逼着人家去团部报告。人家说;我是小杨;你就说;知道;我知道你是小牛!你要不马上走;我把你毙在这儿!〃

    郭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咱们所长也来看你了;你想想你把他当成谁啦?〃小刘又笑着说;〃你把他当成美国鬼儿啦。人家来慰问你;你喊着:你上!你上!我一铁锹劈死你!……〃

    小刘绘声绘色地说着;还举起汤匙猛地朝下一劈;逗得别的伤员也笑起来。郭祥也像孩子一般羞涩地笑了。

    小刘把落到眉眼上的一缕短发掠到耳边;又说:〃现在说起来怪逗笑的;可当时就像怀里揣着二十五个小老鼠;真是百爪挠心哪!给你输血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人急死!咱们这个护士班;血型不是A型的;就是B型的;再不就是AB型的;一查你的血型是O型的;把人们都快急哭啦。咱们小杨的泪蛋子;一个跟着一个乓乓地掉。她的血型是AB型的;她说:'我这没出息的;真是个天生的剥削阶级呀!到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就没用了。'文工团的一个女同志也来给你献血;一查是O型的;就是血管太细;像是跟针头捉迷藏似的;把人家也给急哭啦!……〃

    〃我到底输的是谁的血呀?〃郭祥忙问。

    〃谁的?就是她的呀!〃小刘说;〃人家给你输了20OCC。抽到lO0CC她的脸色就变白了。医生说:'停停吧;你支持得住么?'她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摇;笑眯眯地说:'你是看我这血管太保守吧;医生;你别看我这血管细;血并不少。再说;这血是给谁的?是献给一个英雄的。我的血能够流在英雄的血管里;跟英雄的血流在一块儿;真是我最大的愉快!'瞧人家文艺工作者;也真叫会说;咱就是有这个感情;也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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