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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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我说:“那么扣十分!”
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
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念头?”
“强暴她们!”
“……”
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
我瞧着他那种样子笑了。体验到某种恶作剧的快感。趁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宣布道:“你对我的研究就到此结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挺透彻了么?言归正传,你来的目的,还是要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一次,对不对?”
怔愣的状态中,他点了点头。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并没有这种义务,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
“告不告诉无关紧要。好。我答应你。大学又不是巴士底大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你预先给我个题,讲什么?”
“讲。。文学和人生吧。。”
“嘿。。”
我皱了皱眉。他就不会想出个别的题来!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看来不无道理。
“我打听过,在别的大学,你不都是讲文学和人生的么?”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解释。我不无烦躁地说:“正因为老讲这一套,所以我希望换个别的什么题。”
谈话一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他又变得对我有些尊重起来了,征询地问:“换个什么题好呢?”
我也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比如文学观念的转变。。”
“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文学和社会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
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
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我问:“可以了吧?”他说:“什么?”我说:“你的尊严,你已彻底收复了。我作为一个东西,也大方地提供
给你研究了一通。你光临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较顺利地达到了。我是不是可
以希望,咱们到此为止,结束了呢?”“可以。可以。”他知趣地站了起来。我便往外送他。在门口,他反身嘱咐我:“记住,只谈人生,别谈社会。”我连说:“一
定。一定。”“如果有人递条子,请你回答有关潜意识的问题,其实你不回答也行的。”我说:“回答过了你,我对一切有关潜意识的问题,都敢于无所顾忌地
回答了。反正潜意识只跟人生似乎有那么点儿关系,跟社会距离挺远。”
他以忠告的口吻说:“那也不能像你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我请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你应该了解目前的听众心理。你不讲真话,他们认为你虚伪。你连潜意识里的真都亮给他们,他们又会认为你原来是个流氓。再说也犯不着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唯恐我讲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使他也跟着蒙受羞耻。便堪差信赖地向他作了保证。
他迈到门外,又说:“当然,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义务感。你大可不必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没意思。”
我说:“对,对。我不扭曲我自己。”他说:“那,咱们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兴去的。与我,便没什么关
系了。我只不过,替你带回一个愿望,传达一个信息而已,对不对?”怎么事情竟成了这样的!我暗想,我多贱啊!可是,事情已然成了这样的,再改变它的性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
用他的话说——“那多没意思”!“好,好,好!很好!那么就拜托你了!”“这没什么。小事一桩。。”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
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么!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
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去?。。不去?。。
思想斗争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去。
某种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确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却难免不这样劝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么?反正已经被别人被自己扭曲过无数次了。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扭曲么?你既活着,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矫情了么?你不是活得太烧包了么?进而你甚至会得出一个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结论:还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这种主动扭曲自己的自觉性和风格,某些事情似乎变得十分之简单了。何况,“扭曲”这个词儿,尤其“自己扭曲自己”这一种说法,听起来怪不舒服的,真已“扭曲”起来,并不像谈论的时候那么痛苦。谁看见谁被另外一些人拽着胳膊抻着手,像扭麻绳一样“扭曲”过呢?如果“扭曲”竟是那么可怕那么残忍,许许多多的人岂不是早就自杀了么?中国的人口,不是不必那么艰难地实行计划生育,也会大大地减少了么?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时候,那么习惯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证明了的仅只是一点——“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个便利得多的解决问题或摆脱困境窘境的方法。一个对于中国人非常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且又不痛不痒的方法。
不这么解释,怎么解释呢?
不这么解释我自己,我简直就对自己十二万分的困惑,从理性到潜意识都没法儿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们中国,无论谁谈什么,总会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亿人口呐,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会有寂寞那一天的。尽管我在A大学已经大谈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谈第四次,仍济济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学生的一所大学,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场,你就会觉得你有忠实的听众。
可是那一天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一时感到了从没感到过的癹惶。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觉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仿佛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却已要将同一个人第四次当“对象”介绍给他们似的。
我背后也站立着些莘莘学子。
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议:“一听这题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还来?”
“刚考完试嘛!再说宿舍里灯坏了,阅览室今天又不开门。”
“哎,这一次是谁请来的?”
“不知道。。”
“据说是他自愿来的。”
“他怎么有这个瘾啊?”
“嘘,兴许他家的电灯也坏了。。”
我发现肖冰坐在中间一排。和一切与“策划”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一样,一副反正没什么更正经的事儿可做的嘴脸。他还带了笔记本和笔!我发现他时,他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一接触,他便将脸转开了,和身旁的人说什么。我的目光一掠过,他又望着我。
我便觉得被存心出卖了。
只有产生了这种心理的时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这样介绍的:“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作家梁晓声同志,虽然时间很宝贵,但对我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愿向我们提出一个要求,
希望再获得一次机会,继续对我们谈谈‘文学和人生’,大家热烈欢迎!”掌
声竟热烈得没法比。
大学生们真是最可爱的人。
待掌声停息,我面红耳赤的说:“同学们,我们的主持人对情况有所不知。其实,我虽然对大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却不是自愿来第四次谈‘文学和人生’的。这一点你们可以问肖冰同学。是他前天顶着大风到我家去请我的。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再说。。再说他是我表弟。因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我不能拒绝。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们是千万不能得罪的。。”
我确实从一本小说读到过最后一句话。但绝对不是巴尔扎克说的。哪怕是一句最寻常的甚至傻气的话,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盗用巴尔扎克的名义。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认也得认了。何况他著作等身,没谁敢愚蠢地怀疑不是他说的。同时,足以证明着我自己的博览群书,强记善引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有某种小小的恶念作祟。因为望着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着他在座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来的样子,我体验了一次机智地报复了别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当众澄清了不是我自愿的。而将那一种使我面红耳赤的尴尬,当众抛给了“表弟”。。隔日下午四点多,“表弟”又登门了。
我打开门,见是他,不由得一愣。在我想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们两人的一次遭遇,已经是一件结束了的事情。他怎么又来了呢?瞧他的样子,我断定他准又是来收复尊严的。
我当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见得怎么玷污了他呀,又要问的什么罪呢?他那样子,完完全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样子。
“梁晓声,你究竟怀的什么居心?”
他在走廊里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我恐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听到后传播难以一一解释清楚的流短飞长,立刻将他扯进屋里。
“你小点声儿好不好?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是你表弟?我当时把话说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还说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说我只不过负责带回你的愿望。传达一种信息。你当时不是毫无疑义的么?你怎么当众跟我来那一套?”我强词夺理:“那么你自己说,你顶着大风到我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说:“不错。我到你家,的确是为了请你。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选择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权力嘛!我威逼你了么?没有。我利诱你了么?没有。我乞求你了么?没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权选择不去,而你选择了去,不是你自愿的,是谁自愿的?你为什么又当众说成仿佛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于你呢?你这不是卑鄙么?。。”
我一边关窗子,一边据理力争:“肖冰,你用词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说你是我表弟,无非想使开场白诙谐点儿,幽默点儿,谈得上什么卑鄙不卑鄙的?”
“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对我的误解!”他的声调半些儿也没降低,“她以为我要求你说我是你表弟!她以为我不择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们靠读小说打发业余时间的那几年中,写了几篇不俗不
雅的小说么?我怎么那么想攀附你?你必须对你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你必
须对我道歉!。。”这时我的老母亲从外边回来了。当着老母亲的面,我不便发作,一笑,说:“好,好,好。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