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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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讨厌,我们说北京风沙太大,他就同我们争论不休。。”小莫信口开河,胡诌八扯,煞有介事。
“当然还是上海好,当然还是上海好。。”对方搭讪道,大脸盘上均匀地布满了失望,又往后一靠,烟灰落了自己一身。
小莫暗暗朝我。。了一下眼睛。
我又说:“让我们俩和留学生同住,我觉得不妥。因为我们生活作风挺散漫的,政治思想也不够成熟,只怕会在留学生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请工宣队慎重考虑,是否重新选择两位政治思想上比我们更成熟的同学?”
小莫连连道:“就是,就是,就是。”
对方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着我说:“我们还是充分信任你们的嘛!不过,申·沃克这个留学生,不是·我·们的朋友。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是散布过许多与·我·们不友好的言论的。你们要及时向·我·们汇报他的情况,要同他展开必要的斗争。这也是对你们的考验嘛。。”说着,站了起来,表示这次“召见”已经结束。
我和小莫巴不得早结束这场谈话,马上站起退去。退出之前,我真想转身问一句:“要是申·沃克成了·你·们的朋友,你们大概会封他为什么‘荣誉工宣队员’吧?”我们走到校园里时,小莫低声说,“这太卑鄙了!和让我们当‘告密者’有什么两样”?
我说:“反正我们又没有接受他们的经费,完全可以不必向他们汇报什么。”
“那我也觉得这场谈话够令人恶心的!”小莫愤愤地啐了一口。。
我们中文系学生,一般七人住一房间。和留学生同住,四人一房间。除了我、小莫、申·沃克而外,还有一位黑人留学生。不过那黑人留学生不久便因为什么事回国了,H搬了进来。傻瓜也会明白,他是工宣队掺入到我们这个宿舍的一位“沙子”。我和小莫虽然与沃克同住了,但更加避免与他交谈什么。我们不愿被工宣队第二次“召见”。H却时常提出各种话题企图
在我们这个中外学生同住的宿舍里引起讨论和争论。比如:评《水浒》的现实意义是什么?儒法斗争的历史经验是什么?主席最理想的接班人应该是谁?。。我和小莫知其居心不良,任其独自高谈阔论,姑妄听之而已。
申·沃克曾经对评《水浒》的现实意义发表过一通“独辟蹊径”的见解。
他说:“《水浒》是你们中国最伟大的一部反人性的古典名著。”
“什。。么?”H当时脸上充血,不知是被一股辩论情绪所激动,还是由于另外的目的而感到兴奋。
沃克从容不迫地说:“在《水浒》这部著作中,谁杀人不眨眼,谁就是英雄。评《水浒》的现实意义就在于,为中国今天的缺少人性和明天的杀人寻找形象的理论根据。中国目前对那些‘走资派’和他们的亲人子女不是非常没有人性的吗?。。”
“你这是对中国的诽谤!”H的脸愈加充血,慷慨激昂地说,“《水浒》里的英雄杀的尽是贪官污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武松‘血溅鸳鸯楼’,不是就杀了好几个无辜的人吗?孙二娘不是也将许多不见得坏的人包到馒头里去了么?”“那是武松杀得性起。。”
“杀得性起就可以乱杀无辜了么?”
“这。。好人杀好人误会。。”H的辩论才华,发挥到顶点也就这么高的水平。
“好人杀好人误会?”沃克眯起眼睛,表情严肃地思考了片刻,似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难怪武松也差一点被孙二娘麻翻后剁成肉馅。”
H得意地说:“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理解目前重新评价《水浒》的现实意义。”
沃克不动声色地说:“也只有在中国才能产生“好人杀好人误会’这一理论。我一会就去动员我的留学生朋友们,要他们和我一块离开中国。好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误会的国家里真是太不安全了。谢谢你使我明白了这一点。真是一条冷冰冰的理论。不,我得现在就去动员我的留学生朋友们,我要和他们一块去找学校的领导!要求退学!”说罢,站起来就大步往外走。
“哎,你,你别去!。。”H慌了。
“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沃克转身质问,依然那么不动声色。
“我求求你。。”H狼狈极了,走过去拽住沃克的袖子不放。
沃克朝我和小莫挤挤眼睛。
我和小莫将脸扭向窗外,使劲咬住嘴唇才没笑出声来。我们都认为沃克是很善于辩论的。他每次总是沉着论战,一步步将H引到辩论的“边缘”。而每到这种时刻,H就一声不吭了。
“为什么毛主席要称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为‘四人帮’呢?”沃克常会在辩论中故作天真地向H提出这一类问题。这一类问题,好比是被辩论气氛吹薄了的气球,谁最后轻轻触它一下,它就会爆炸。H极其害怕这类玩艺儿,如同迷信的人害怕什么不祥之物。
我和小莫渐渐开始对沃克产生了某种好感。因为这瑞典留学生的思想竟和我们头脑深层的真实思想那么相通。只有关心中国命运的外国人,才会提出他所提的那些问题。沃克虽然不是复旦大学工宣队们的“朋友”,却应
该成为我们的朋友。我们对他的好感,并不明显表示出来,以替他捎一瓶开水,下雨前提醒他将晒在外面的衣物收回,到市内去时,问他需不需要我们代买什么东西这类小事表达。我们相信,他是理解了这一点的。
按照“纪律”规定,与留学生同住的中国学生,是不能将《红旗》杂志、《学习与批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和各种大批判学习材料带到宿舍的。我和小莫严格遵守这一“纪律”。
一天上午,宿舍里只有我和沃克,我抱起被褥去晒,却忘了有本过期的《学习与批判》压在褥子底下。它被带到了地上,我没发现。晒好被褥回到宿舍,见沃克正拿着那本《学习与批判》在看。
“我看看行吗?”他将《学习与批判》朝我扬了一下。“这。。”我不禁面露难色。
《学习与批判》是上海市委机关刊物,被工宣队们称为“小红旗”。上海市委御用写作班子的大块文章,经常以头号标题发表在上面。几乎每一篇大块文章都有政治背景,都是一种政治烟幕。
“这是不许我们留学生看到的吗?”麦克似乎敏感到了。“不,不,没这个规定。”我说,同时暗想,我这是在替谁辩护啊?
其实,莫说《学习与批判》,就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只要一个在中国的外国人想看,搞到一份或一期看看并非难事。搞不到手的,也可以站到某些报刊栏前去看。
《红旗》杂志一有“重要”文章发表,则被按页码扯下,张贴于有玻璃橱窗的某些报刊栏内。希望更多的人们从中得到某些暗示,从而紧跟之。
“你骗我。你们一定有这个规定。我不看了。”沃克将《学习与批判》轻轻扔在我的床上。
那一时刻,我觉得身为一个中国人,在这位瑞典留学生面前无地自容。世界上绝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哪一所大学,像当时的复旦一样,连自己国家公开发行的报纸和刊物,也对外国留学生实行“封锁”。
我望着他,低声问:“你生气了?”
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是的。但我并不生你的气。”我走到自己的铺位前,默默坐下了。
沃克则在他的铺位一躺,头枕在双手上,眼睛瞧着屋顶。忽然,他低声问:“你知道吗,瑞典是世界上第一个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的西方国家。”
我说:“知道的。”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爱中国。东方文化和文明,在我很小的时候对我就具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我的父亲是斯维德尔摩大学研究东方文学资格最老,也最有成就最有权威的教授。他经常对我说,中国是东方文化、文明和文学的宝库。他支持我到中国来留学。可是我的母亲坚持反对。她认为中国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国家。我到中国来,她很不放心。但是我的父亲帮助我说服了母亲。。”
我静静地坐着,望着他。将那册《学习与批判》卷起来拿在手中。
他问:“你在听么?”
我回答:“是的。我在听。”
他接着说:“中国,作为一个国家,将自己封闭得那么严。中国人,作为人,一个个也将自己封闭得那么严。使我感到要在中国真正了解一个中国
人,与一个中国人建立诚挚的友谊,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认识那位罗马尼亚
女留学生吗?”“认识。”
“你与她很坦率地交谈过什么吗?”
“也没有。”
“真遗憾。你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人。难道你们中国学生对一个来自社会主义国家的留学生也戒心重重吗?”“。。”
“我和她交谈过。她对我讲过一件事,真是滑稽可笑。她说一艘中国商船有次在罗马尼亚的一个港口城市停靠,三个年轻的中国船员走上码头。那一天是罗马尼亚的假日,码头上很热闹。姑娘们和年轻的妇女们穿得漂漂亮亮,惹人注目。她们都又主动又友好地向三位年轻的中国海员招手,微笑,抛送飞吻。可是他们呢,排成三人纵队,在码头上齐步走。对周围的一片热情毫无反应,个个脸上表情严肃,就像在码头上操练步伐的士兵一样。而且目不旁视,使热情的罗马尼亚姑娘和妇女们感到又古怪又迷惑。有一群罗马尼亚姑娘瞧着他们哈哈大笑。其中一个调皮的姑娘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出其不意地抱住了走在最后那个年轻的中国海员,并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下。他用中国话大声叫喊起来。你猜他叫喊了一句什么?。。”
“什么?”
“快救我!”
“你胡说。”
“你问济珈去,她会对你再讲一遍的。因为那个亲了中国海员一下的罗马尼亚姑娘,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那个被她亲了一下的中国海员,还当着她的面儿对两个伙伴声明:‘不是我抱住了她!是她。。·主·动抱住了我!不信你们问问她!你们得给我作证!’。。”
“济珈怎么说?”
“她说,‘是我·主·动抱住了他,还亲了他一下。’码头上的女人男人全大笑不止。
三个中国海员重新列成纵队,跑步回到了船上。。”
“……”
“和我们外国人接近,说出一些真实的思想,对你们中国人就那么可怕吗?”
我无言以答。
我拿着那册去年的《学习与批判》走到沃克跟前,递给他,低声说:“你拿去看吧,但要偷偷的。这不是文学刊物。其中也没有文化和文明。”
他缓缓转过头来看看我,伸出一只手想接,却又没接,说:“既然我看了可能对你那么不利,我为什么偏要看呢?我不过是这会儿闲着没事儿,想随便看点什么。”
宿舍门不知何时敞开了。H站在门口,嘴角凝着一丝冷笑,咄咄地盯着我。
我不禁怔住了。。
翌日,我第二次被工宣队“传讯”,还是上次“召见”过我和小莫的那一位。
“·我·们。。依然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语调,“·我·们认为你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
我明白他为何“召见”我。
我略思索了一下,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每个人都可能犯错误。毛主席说:‘犯了错误并不可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请您告诉我。”心中暗想:必须否认。若承认了,怎么处分我,就由不得我自己了。命运一旦掌握在他们手中,下场难料。
“你自己不知道?那么给你三分钟,你好好想想。”于是他开始吸烟,不再理睬我。一边吸烟一边欣赏压在玻璃板底下的一排“白毛女”年历片。上海那几年许多单位都印制年历片,而且都印制得相当精美。
对方向我提出的讯问不值得我去想。给我的时间也太宽裕。我没事干,就也瞅那排压在玻璃板下的年历片。对方几乎是伏在桌子上看。我是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望。倒着的“白毛女”在我眼中变成了一排小兔子,各种颜色的衣服,像儿童画册里画的那样。不同姿势的“白毛女”的腿,仿佛一双双兔耳朵。
我们中国人的心理真是不可琢磨。我想,把女人的腿画得那么修长,那么秀美,那么迷人,涂以肉色,而将女人们的脸都画得像七八岁的小女孩的脸似的。于是夹在书中,压在玻璃板下,时时“欣赏”,便心安理得了。仿佛“欣赏”的是小女孩,非属女人了。
都是女人的大腿,我想,倘将“白毛女”的头换成一个外国女郎的头,恐怕那一排年历片就该属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