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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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电影导演曾是我的老师。我说,如果不发生“十年动乱”,我也许拍出至少两部影片了。。为了使代表们不怀疑,我给自己长了五岁。散会后,许多人对我点头微笑。“·文·革”·前的毕业生,无论毕业
于文、理、工学院,还是毕业于什么艺术院校,代表们都认为是·他·们·的学生。
会议主持者在会议室门外等我,和我并肩走入餐厅。边走边说,希望我明天谈谈“四人帮”所推行的极“左”教育路线,对艺术院校教育方针教育方向的干扰破坏。我只好“极其谦虚”地拒绝。
我不是一个没有说过谎的人。但是,跨出复旦校门那一天,我在日记上曾写下过这样的话:“这些年,我认清了那么多虚伪的人,见过那么多虚伪的事,听过那么多谎话,自己也违心地说过那么多谎话,从此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这“要作一个诚实的人”的人,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撒了一次弥天大谎!那的确是我离开大学后第一次说谎,不,第二次。第一次是——我打
了“电影童星”一记耳光而说是“跟他闹着玩”。我第二次说谎,像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一样,说得那么逼真,那么周正。我内心感到羞耻到了极点。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青年,仅仅由于在某一个不正常的时期迈入了
这所大学的校门,便如同私生子隐瞒自己的身世,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隐
瞒自己的“庐山真面目”,真是历史的悲哀!就个人心理来说,这是十分可鄙的。但这绝非我自己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心理。这种心理,像不可见的
溃疡,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农兵学员”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类。对于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又多么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倒出了
“山楂丸”。我的谎话,当晚就被戳穿——我们编辑部的某位领导来西苑看望在华
南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晓得。第二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在二楼楼口,被一位老者拦住。他对我说:“你先不要进会议室。”我迷惑地望着他。他又说:“大家已经知道了。”我问:“知道什么了?”“知道你是一个‘工农兵学员’。”他那深沉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呆住了。他低声说:“大家很气愤,正在议论你。你为什么要扯谎呢?为什么要
欺骗大家呢?”他摇摇头,声音更低地说:“这多不好,这真不好!有的代
表要求向大会简报组汇报这件事啊!。。”不但不好,而且很糟!在全国“高教”会上,在粉碎“四人帮”后,谎言和虚伪正开始从崇
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肃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农兵学员”,却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文·革”·前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这的确是太令人生气了。
我垂下了头,脸红得发烧。我羞惭地对那老者说:“您替我讲几句好话吧,千万别使我的名字上简
报啊!”他说:“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的目光那么平和。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时刻,也是最使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我觉得他那
目光是穿透到我心里了。他说:“我们到楼外走走好吗?”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我们在楼外走着,他向我讲了许多应该怎样看待自己是一个“工农兵
学员”的道理。当他陪着我走回到会议室门前,我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进入。他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声明自己从未说过谎。进去吧!”挽着我的
手臂,和我一齐进入了会议室。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位令我感激不尽的老者,原来是老教育家吴伯箫。吴老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引起我发自内心的无比尊敬的人。“高教”会结束后,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欢迎我到他家中去
玩。那时他家住沙滩。我到他家去过两次。第一次他赠我散文集《北极星》。第二次他赠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赠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钦”四
字。他亲自替我刻的。两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写作。一见我,他立刻放下笔,沏茶,找烟,
面对面与我相坐,与我交谈。他是那么平易近人,简直使我怀疑他是个丝毫没有脾气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安详。与我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我。听我说话
时,微微向我俯着身子。他听力不佳。
我最难忘的是他那种目光,那么坦诚,那么亲切,那么真挚。注视着我时,我便觉心中的烦愁减少了许多许多。
那时他家的居住条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仅有两间厢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间,有十三四平米左右,中间以木条为骨,裱着大白纸,作为间壁。里边一半可能是他的卧室,外边一半是他的写作间。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外间的大部分面积。我们两人落座,第三个人就几乎无处安身了。房檐下,生着小煤炉,两次去他家都见房檐下炊烟袅袅,地上贴着几排新做的煤饼子。
我问他为什么居住条件这样差?
他笑笑,说:“这不是满好吗?有睡觉的地方,有写作的地方,可以了。”
告辞时,他都一直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
我向他倾述了许多做人和处世的烦恼。他循循善诱地开导了我许多做人和处事的道理。
他这样对我说过:多一份真诚,多一个朋友。少一份真诚,少一个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贫者。谁想寻找到完全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一个人有许多长处,却不正直。这样的人不能引为朋友。一个人有许多缺点,但是正直,这样的人应该与之交往。正直与否,这是一个人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朋友们是你的镜子。你交往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质来。我们常常是通过与朋友的品质的对比,认清了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北影的一位同志,从前曾在吴老领导下工作过。他敬称吴老为自己的“老师”——他已经是四十五六岁了。我常于晚上看见他在厂院内散步,却从未说过话。
有次我们又相遇,他主动说:“吴老要我代问你好。”我们便交谈起来,主要话题谈的是吴老。
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当年他与六个年轻人在吴老直接领导之下工作,某天其中一人丢了二百元钱,向吴老汇报了。吴老嘱他不要声张,说一定能找到。过了几天,六个年轻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吴老将二百元钱交给失主,说:“你的钱找到了。不知是哪位同志找到后放到我抽屉里了。”失主自然非常高兴。当天,又有二百元钱出现在吴老抽屉里。原来他交给失主的那二百元钱,是他自己的。但对这件事,他再也没追究过。六个年轻人先后离开他时,都恋恋不舍,有的甚至哭了。。
“因为吴老当时很信任我,只对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我那位北影的同事说:“吴老认为,究竟谁偷了那二百元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六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犯了一次错误,但自己纠正了。这使我感到高兴啊!”
听了这件事以后,我心中对吴老愈加尊敬。他使我联想到了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
对年轻人宽宏若此,真不愧老教育家风范。
因吴老身体不好,业余时间又在写作,我怕去看望他的次数多了,反而打扰他,就再未去过他家。
我最初几篇稚嫩的小说发表,将刊物寄给他。
他回信大大鼓励了我一番,而且称我“晓声文弟”,希望我也对他的作品提出艺术意见,使我愧怍之极。信是用毛笔写的,至今我仍保存。
半年后,我出差在外地,偶从报纸上看到吴老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将自己关在招待所房间里,失声恸哭一场。。《北极星》和《布衣集》,我
都非常喜爱。我们中学时期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延安的纺车》,便收在《北
极星》中。但相比之下,我更喜爱《布衣集》。
我将《布衣集》放在我书架的最上一档,与许多我喜爱的书并列。
吴老,吴老,您生前,我未当面对您说过这句话,如今您已身在九泉之下,我要对您说——您是我在北京最尊敬的人。不仅仅因为当年您使我的姓名免于羞耻地出现在全国第四次“高教”会的简报上,不仅仅因为您后来对我的引导和教诲,还因为您的《布衣集》。虽然它是那么薄的一本小集子,远不能与那些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或什么全集、选集之类相比,虽然它没有获得过什么文学奖。您真挚地召唤并在思想上、情操上实践着“布衣精神”。这种精神目前似乎被某些人认为已经过时了,似乎已经不那么光荣了,似乎已经是知识分子的“迂腐”之论了。
您在给我的信中却这样写道:“我所谓的‘布衣精神’,便是不为权,不为钱,不为利,不为名,不为贪图个人一切好处而思想,而行为,而努力工作的精神。知识分子有了这种精神,才会有知识方面的贡献。共产党人有了这种精神,才会有实现共产主义理想方面的贡献。因而‘布衣精神’不但应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尤其应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
吴老,您是老知识分子,您亦是老共产党员。从这两方面,我都敬您。您是将“布衣精神”,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品格原则的,也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品格原则的。您对这种精神,怀着一种儿童般的执着锲而不舍。但愿我到了您那样的年纪,能有资格毫不惭愧地对自己说:“我不为权,不为钱,不为利,不为名,清清白白地写作,清清白白地做了一辈子人,没损害过侵占过或变相侵占过老百姓一丁点利益!。。”
如今穿布衣的知识分子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人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少了。因为有了的确凉、的卡、混纺、其他什么什么的。共产党如果成了布衣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的今天,未免滑稽可笑。但共产党如果成了失掉“布衣精神”的党,那则不滑稽也不可笑了,而令人心中产生别的一番滋味了!
您正是在身后留下“布衣精神”的一息微叹,召唤着一种党风,召唤着一种党的干部之风啊!
现实真真有愧于您生前那儿童般执着的信念和寓言般朴素的思想啊!。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因民族心理的积淀和种种历史渊源所至,*幌蚴浅缟腥。。Φ摹6。。*建王权便是以这种崇尚为其社会基础的。这是我们民族愚昧的一面。人类不应受王权的统治,而只应受知识的统治。这叫人类文明,或曰“精神文明”。有一个时期我们的社会似乎有一股崇尚知识的良好风气开始发端,但很快又被对金钱的崇拜所涤荡了。
金钱,这个讨人喜爱的怪物,吞噬着某些中国人的灵魂,吞噬着某些中国共产党人的灵魂。
前一时期,省委书记有兼某某公司经理者,市委书记有兼某某公司经理者,地县委书记们更趋之若鹜,甚至连军区司令员副司令员,也成了戴着红领章红帽徽的买卖人。是为老百姓嫌钱么?还是赚老百姓的钱?更有他们的妻子儿女,假经商之名,堂而皇之地行走私之实。不走私,国外银行何以能够几万十几万地立户头?
连《参考消息》上都登了,大概总不至于是无中生有,阶级敌人对共产党的诬蔑吧?
不是说“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么?应该是先使人民中的一部分人富起来才对啊!倘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们,都利用职权,着急慌忙地,争先恐后地先使自己富起来,还算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
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中国。中国的一切财富,巨细无遗,都是中国人民创造的。任何侵吞、挥霍、浪费人民财产的行为,都不应是中国共产党的干部们的行为,都是丑行,都应受到法律的制裁。人民希望是这样。如今人民对党也只有希望而已。希望“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政策不变;希望党风彻底好转;希望党内有几位“包龙图”,铲除邪恶,辅佐“朝纲”;希望改革之举成绩更大,弯路更少。而最大的希望则是——党内损公肥己、以权谋私者们不再继续下去。人民是既痛恨他们,又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人民已将权力交给了他们,就像李尔王将王杖,交给了对自己始而恭顺继而飞扬跋扈的女儿女婿们一样。
老百姓有句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也是希望。中国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仁义最厚道的老百姓。他们很通情达理。江山是老共产党人打下的,打下了江山的人们有资格伸手向人民要好处。人民给,而且人民已经给了。包括他们的子孙辈们伸手向人民要或者就是像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去拿,去捞种种特殊的好处,人民也能宽宏地沉默着。中国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