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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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七言八语。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片。。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你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隐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陪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干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交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吹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身子,满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喧不已。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菜。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儿顺气的。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地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是他“误会’两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这即来挥之即去的“应招女郎”们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面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卜块儿,不挑荤就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很有涵养了!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酒力,尽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说:“哎呀呀厂长,你怎么在这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么?。。”
他放下刚刚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干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么!现在都八点四十多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没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哪儿都找遍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
个神色比他还窘十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下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
不清地说:“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来,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浪费嘛,贪污和浪费
是极大的犯罪!”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吹,冷气逼心,浑
身打了个哆嗦。胃里一阵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
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
茶烫。也不敢再多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晨儿厂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
存心把全厂的干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啊!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干等了他一个来小时,干冻了一个来小时。与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语。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等于火上浇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我的份,还有你数落我的份儿么?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
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风吹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渴口茶。。“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的厉害。。”
“活该!。。”
“酒浇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汗。。
“同志们,咋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惊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见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象,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呛。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干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
他是在面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决定,认为对,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知情一点儿。。”
依然是一片雅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倍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字是--“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讲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权接收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又没法儿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揪心的哭声。
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听了,愿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顾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这一个男人的哭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
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
有人厉喝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离开座位,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缓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状元。他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工具,在他那双手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