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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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三”厂。除了两亿多元欠款,还有三千多工人转产后的再就业问题呐,还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劳保福利问题呢,还有工人子女的就读问题呢!“三二三”厂是企业社会化的一个典型。
好事多磨。现在,厂是终于“嫁”出去了。用词更恰当地说,是卖出去了。卖给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签毕了。并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前几天,香港富商派全权代表来正式接收工厂了。而也直到前几天,章华勋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厂四十岁以下的工人,只有百分之五十经过严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为合工。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个选择--领取几个月的辞退金,回家另谋出路。而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只能照顾性保留
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领辞退金回家!也就是说,全厂三千多人中,将有半数以上陷入失业困境。
这合同是前任厂长签的。当时人们皆因厂终于被“嫁”出去了而高兴。仿佛人人自己都是“老大难”女子,终于被“嫁”出去了一样庆幸,一样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没谁真正关心那合同的详细内容。前任厂长签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汇来了款,于是全厂工人都补发了工资。那一天一些年轻的工人们,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这之后不久,前任厂长调到省里当什么厅的副厅长去了。还带走了几个人,都是了解合同内容的人。从此,那合同就在保险柜里存放着,没谁再去多想它。连新任厂长章华勋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开保险柜看它。他认为,自己这个新任厂长,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位过渡厂长。而过渡时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来,自己将这个厂一交接清楚,自己这个厂长也就等于自行的废黜。连自己的去留或任用,都将听香港新厂主的安排,他哪里还有那种打开保险柜取出合同文本细看的好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电传后才命秘书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电传。文字极短,通知全权代表何日到达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时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几分不情愿。有几分被迫。似乎与自己的命运紧密相关,又似乎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对这个厂有深厚的感情,却对自己的去留持无所谓的态度。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学费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都是离休的师级干部,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儿子的大学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市,使他们夫妻俩简直半点儿都不必为儿子操什么心。至于他自己,他的几名当“总裁”当“董事长”的大学同窗,已向他发来了又郑重又诚挚的邀请信,希望他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当位副经理什么的。许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观很令他满意的。何况,他这位厂长,并非上级红头文件正式委任的。厂都将不厂了,还委任的什么厂长呢?说得体面点儿,是“代理”厂长。说得不敬,其实不过是短期的“维持会长”。在这个厂还没被接收前,总得有个人临时维持着不是?不能叫人家来接收一盘散沙无首人群吧?
但他看过那份合同后,震惊极了。呆坐了半天,接连吸了三支烟,仍缓不过神儿来!一半还多的工人明摆着将要面临失业呀!他妈的怎么能这么卖厂!这不是卖厂,已经意味着是出卖一千几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妈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升官呢?走时还受到许多工人们自发的欢送!工人们还依依不舍千恩万谢!
他恨得七窍生烟。如果对方正在他面前,他定会一个大嘴巴子狠狠扇过去!
他又将那合同文本锁进了保险柜,没敢将他看到的内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被工人们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愤怒起来的工人们,也许会变成三千头愤怒的狮子吧?
从那一天起,他没再睡过一个踏实觉。
从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担起了一份责任。他想他章华勋,要为工人弟兄们的根本利益义正辞严地向港商的全权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议。不错,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这个国家里,与法同在的,总该还有点儿良心吧?三千多几代工人并不情愿是包袱呀!他们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干的可能绝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说他们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们是沉重的不知该往哪儿甩的包袱,那么又是谁将他们变成了包
袱的呢?往小的说还不是这个厂么?往大了说还不是这个国家么?还不是这个国家将他们牢牢地死死地几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这个厂的么?历史事实是,当年谁如果进了这个厂穿上了这个厂的工作服,那就等于是在无期限的生死契约上按了手印画了押!若想活着离开这个厂,几乎是痴心忘想!都说当年的知青返城难,成了这个厂的工人再想离开这个厂,绝不比当年的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华勋当年就曾因企图调离这个厂,不但受到了大会小会的批判帮助,还险险乎被开除党籍!。。
这种时候,是一个人最需要与别人商议的时候,也是需要党委作出理性的“集体决定”的时候。但章华勋却不知该去与谁商议。老书记已经离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书记在那份合同签定以后调走了。另一位副书记便是他自己。还有三四位党委成员,章华勋认为他们的嘴巴又都不够严。与他们商议的结果,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真情泄漏,全厂义愤填膺,闹静坐请愿,闹示威游行,闹集体上访,最终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拉倒;或者他们籍口合同已签,厂已实际上易主,党委已没有存在的意义,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么决定。因为道理是那么简单--不管做出的是怎样的决定,谁一旦参与了意见,谁就将对那决定负起一切责任。请愿、上访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将合同闹成废纸一张的责任,谁肯与他分担呢?这种时候,谁还有那么许多的责任感呢?
最初的震惊与愤慨平息下去以后,章华勋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厂长的气了。两亿多贷款,港商全部替还。拖欠工人的工资,港商全部补发。将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给予补贴,将一个生产步枪的厂,改造成一个服装厂,港商非再投入数亿而难达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装厂,已然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服装厂了,非要求人家将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转产要对工人进行集体培训,人家愿多保留年轻的工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啊!前任厂长能签定这么一份合同,其谈判过程,可想而知该是多么的艰难啊!其功劳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码是功大于过的啊!而港商的条件一点也不算苛刻么!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与其三千多人捆绑在一起沦为有厂无薪的困境,莫如先给一千多人找条出路,也不失为上策啊!
章华勋真后悔不该在这么特殊的时期当上了什么代理厂长!他觉得自己所面对的现实,简直是在对他进行刻毒的嘲弄。说是耍弄也不过分!。。
港商的全权代表一见到他,便客气地对他说:“章先生,我方诚意聘请您出任新厂的副总经理,不知您愿不愿今后与我们同舟共济?”
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全权代表年轻得很。才三十一二岁。风度翩翩,踌躇满志。对他所表现出的客气,是那种矜持的客气。矜持中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儿。
尽管,对方居高临下的心态,是用相当客气甚至不失敬意的语调“包装”了的,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的章华勋,还是感到自尊心被什么尖锐又细长的东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几秒钟,一笑,不置可否地说:“我非常感谢贵方对我本人的信赖。我想提醒对方,难道就不需要对我进行一番起码的了解和考查了么?。。”
对方也一笑,说早了解过了,也考查过了。对他在工人中的群众基础和威信,对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丝毫也不怀疑的。还如背个人简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毕业于什么大学什么专业。哪一年开始当车间主任,哪几年
成功过哪几项技术改革,哪几年当过一时期的厂长助理。。“为了表达我们的诚意,现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颁发委任证书!”--对方打开拷克箱,取出大红证书,郑重地双手向他呈送。刚握过手没几分钟,就当面颁发委任证书!对方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
使他内心暗暗钦佩。但他并没伸出手去接证书。他迟疑了一下,说:“可我是有二十余年党龄的党员。。”对方又一笑:“这没什么。章先生太多虑了!我们对信仰不干涉的。只
要不影响将来的企业管理和发展,我们绝不要求任何是党员的人退党。”他仍犹豫着不接证书。一想到将有半数以上工人失业,他内心里矛盾
极了。仿佛接了证书,就等于从道义上背叛了那半数以上的工人似的。“章先生有什么条件,尽管讲出来。只要不过分,我们都可以考虑的!”“……”“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将需要和重用
一批大学毕业生。。”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
生鼎力相助,使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一定,一定!请您放心。。”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不
自在,很别扭,很不是滋味。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他陪对方四处视查厂区时,几次欲开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
建议,但对方不断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一些工人们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道。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
了?”章华勋据实相告--好些管道从五一年建厂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
今已四十五年了。“真不可思议!”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
动员一样,一步也未踉啮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情形可没对方那么潇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管道了。他捡起一块卵厂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锈渣儿。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将就着供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了啊!。。”
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个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皮儿点心似的,只要厂里不便换,我们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
管道四处射水,沟底下“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一条绳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去了。
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他有关节炎。由于厂里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个冬季,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他的关节炎,就日久天长落下了。几名工人见自己难以攀上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沟,不禁的满面窘色。
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的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
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自己人”之间的关系了。
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绝非一半素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地向您打保票!。。”
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
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规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那几名工人低声又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