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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梁晓声小说集-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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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炯炯,精神矍烁的父亲了。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的老了,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他那很黑的硬发已经快脱落光了,没脱落的也白了。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银灰间黄,所谓“老黄忠武”,飘飘逸逸的,留过第二颗衣扣。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
   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历害的。
  我家住在一幢筒子楼内,只一间,十三平米,在走廊做饭,和电影《邻居》里的情形差不了多少。走廊胜,黑,苍蝇多,老鼠肆无忌惮,特肥大。
  父亲到来的第一天,打量着我们家在走廊占据的“领地”,不无感触地说:
  “老二,你有福气啊!你才参加工作几年呀,就分到了房子,走廊这么宽,还能当厨房。。你。。比我强。。”
  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难过。
  父亲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盖了一辈子楼房,却羡慕我这筒子楼里的十三平米。。他是被尊称为主人翁的人啊。。
  编辑部暂借给我一间办公室。每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办公室,妻和孩子住在家中。
  我虽没有让父亲生平第一次坐上小汽车,父亲却沾了我的光,生平第一次住上了楼房。
  父亲每天替我们接孩子,送孩子,拖地板,打开水,买菜,做饭,乃至洗衣服,拆被子,换煤气。一切的家务,父亲都尽量承担了。
  我不希望父亲,我的老父亲沦为我的老勤杂员。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别样样事都抢着做。你来后,我们都变懒了!”
  父亲阴郁地回答!“我多做点,倒累不着。只要能在你们这儿长住下去,我就很知足了。。你妹妹结婚后,家中实在住不开了,我万不得已,才来搅扰你们。。”
  父亲的性格也变了。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事事处处,家里家外都很善于忍让的,老无脾气的老头了。
  除了家务,父亲还经常打扫公共楼道,楼梯,厕所,水池。他不久便获得了全楼人的称赞和敬意。父亲初来乍到时,人们每每这么问我!“那个大胡子老头就是你父亲吗?”以后我听到的问话往往是:“你就是那个大胡于老头的儿子呀?”在我意识中,父亲是依附于我的人格而存在的,但在不少人心目中,我则开始依附于父亲的人格而存在了。
  一些从不到我家中走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趋势的工人们,也开始出现在我家了,使我同一种更普遍的生活贴近了。
  我惊奇地发现,不是家用洗澡的日子,父亲也可以公然到厂内浴室洗澡。没票,父亲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进人厂内礼堂看电影,忘带食堂饭菜票,父亲也可以从食堂且先端口饭菜来,而人们还都对他很客气,很友好。这些“优待”,是连我也没受到过的。父亲终于以他所能采取的方式,获得了和我并存的独立人格。我不再阻止他打扫公共卫生。
  我理解,人们注意到他,承认他的独立存在,如今对他来说是何等需要,何等重要!这是一个没机会受过文化教育的,丧失了健壮和力气的,自尊心极强的老父亲,在一个受过大学文化教育的,有了一丁点小名气的儿子面前保持心理平衡的唯一砝码。我告诫自己,我要替父亲珍视它,像珍视宝贵的东西一样。
  父亲身上最大的变化,是对知识分子表现出了由衷的崇敬。以前,他将各类知识分子统称为“耍笔杆子的”。靠“耍笔杆子”而不是靠力气吃“轻
   巧饭”的人,那是他所瞧不起的。每天接踵而来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地地道道“耍笔杆子”的。我将他们介绍给父亲时,父亲总是臂微垂,腰微弯,很不自然地做他所不习惯的鞠札状,脸上呈现出似乎不敢舒展的禁而敬之的笑容。随后,便替我给客人彻茶,点烟。当我和客人侃侃而谈时,父亲总是静默地坐在角落,一会儿注意地瞧着我,一会儿注意地瞧着客人,侧耳聆听。倘我和客人谈到该吃饭时,父亲便会起身离去悄然做饭。倘我这个主人有时竟忘了吃饭这件事,父亲便会走进屋,低声问我:“饭做好了,你们现在要吃么?还是再过一会?”饭后,照例抢着刷洗碗筷。
  一次,送走客人后,我对父亲说:“爸爸,你不必对客人过分恭敬,过分周到,他们大多数是我的同事,朋友,用不着太客气。”
  “我。。过分了吗?。。”父亲呐呐地问,仿佛我的话对他是一种指责
  几天后,我收到了友人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昨天我到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和你的老父亲交谈了两个多小时。他真是一位好父亲,好老人。但我感到,他太寂寞了。
  他对我说,连和你交谈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真那么忙吗?。。”
  这封信使我无比惭愧,无比自责。是的,父亲来后,我几乎没同父亲交谈过。即使一次不太长久的,半小时以上的,父子之间的随随便便的交谈也没有过,父亲简宜就像我雇的一个老仆役,勤勤恳恳,一声不吭,任劳任怨地为我做着一切一切的家务。
  而我每天不是在写,写,写,就是和来客无休止地谈、谈、谈。。
  第二天晚饭后,我没到办公室去抄那将急待发出的稿子,见妻抱着孩子到邻居家玩去了;我便坐到了父亲面前。
  我低声说:“爸爸,跟我哪几句家常话吧!”
  父亲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用一种单刀直入的语调问:“老二,你为什么不争取入党啊?”
  我怔住了。我预先猜想三天三夜,也料不到父亲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难道这就是父亲最想同我交谈的话题么?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说:“爸爸,聊几句家常话吧!”
  “你们兄妹五个,你哥呢,就不提他了。。比起来,顶数你有了点出息,可你究竟为什么不人党啊?听你们同事讲,你说过,要入也不现在入共产党的话?你是说过这话的么”父亲的目光仍定定地看着我,揪住这个话题不放。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是的,我说过,而且是在某个会议上当众说的。我并不想欺骗父亲。我对党的信仰是萌发于一种朴素的感恩思想的。这种感恩思想,毕竟不是建立在切身体会的基础之上。而是间接灌输的结果,是不稳固的。是易于倒塌的。也是肤浅的,不足以长久维系下去的。动摇过的事物,要恢复其原先的稳固性,需要比原先更稳固的基础。信仰不像小孩子玩积木,抚乱一百次,还可以重搭一百次。信仰的恢复需要比原先更深刻的思想观和认识观。这比给表上弦的时间长得多。
  父亲的话,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我故意用冷漠的语调反问:“爸爸,你为什么对我入不入党这么在乎呢?你希望我能入党,当官,掌权,而后以权谋私吗?”
  父亲听出来了,我的话对他的愿望显然是嘲讽。父亲缓缓站起,一只手撑着椅背,像注视一个冒充他儿子的人似的,眯起眼睛,眈眈地瞪着我。他突然推开椅子,转身朝外就走,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父亲在门口站住,回过头,瞪着我,大声说:“我这辈子经历过两个社会,见识了两个党,比起来,我还是认为新社会好,共产党伟大!不信服共产党,难道你去信服国民党?!把我烧成了灰我也不!眼下正是共产党振兴国家,需要老百姓维护的时候,现在要求人党,是替共产党分担振兴国家的责任!。。你再对我说什么做官不做官的话,我就接你!。。”说罢,一步跨出了房间。
  在那一时刻,站在我面前的,又是从前那威严而易怒的父亲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家,来到了办公室。我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脸腮,陷入了静静的思考。我理解父亲对共产党的感情。他六岁给地主放牛,十二岁闯关东,亲
  眼看到过国民党怎样惨害老百姓。他被日本人抓过劳工。要不是押劳工的火车被抗联伏击,很难想像他今天还活着,也不知这个世界上会不会还有我这位“青年作家。。”
  但写一份入党申请书,这需要比创作一篇小说更大的严肃性。而且,在我心灵中,还有许多腌渍得没勇气告人的欲念,还时时受到个人名利的诱惑,还潜藏着对享乐的向往,还包裹着对虚荣的贪婪,还。。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句话是庄严地写在中国共产党的党章上的。我不能够怀着一里颗极不干净的灵魂在一张雪白的纸上写下:我要求加人。。
  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我在心中说:“爸爸,原谅我!我不,现在还不。。”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了。父亲来了。他连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到他的那题的那张临时支起的钢
  丝床前,重重地坐了下去。钢丝康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我转过身去瞧着父亲。他又猛地站了来.用手指着我,愤愤地大声说:“你可以瞧不起我,你
  的父亲!但我不允许你瞧不起共产党,如果你已经不信服这个党了,那么你从此以后也别叫我父亲!
  这个党是我的救星!如果我现在还身强力壮,我愿意为这个党卖力一直到死!你以为你小子受了点苦就有资格对共产党不满啦?你受的那点苦跟我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算个屁!
  我想对父亲解释几句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也寻找不到。我一言不发
  地望着父亲,心想:爸爸,你说的不对,不对,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啊!。。我觉得委屈极了,直想哭。五父亲对我教训了这一次之后,接连几天不理我,不跟我说一句话。一天傍晚,有一个外地的陌生姑娘来到我家中,她自称是位文学青年,
  读过我的几篇作品,希望能同我谈谈。我带她来到了办公室。她很漂亮。身材很美,又高,又窈窕。一张白净的鹅蛋形的脸,容貌
  端庄娴雅。眼睛挺大,闪闪着充满想像的光彩。剪得整齐的乌黑的短发,衬托着她那张动人的脸,像荷叶衬托着荷花,她穿一件五彩缤纷的花外衣,只有三颗扣子,好像是骨质的,月牙形,非常别致,半敞的衣襟露出里面深红色的毛衣。裤线裤角带有古铜色镶边的牛仔裤,奶黄色的坡底高跟鞋。她端
   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臂微向前探,双手习惯地揽住两膝。她从头到脚焕发
  着浪漫气质,举止文静而有修养。我彻了一杯茶端给她。她接过去,看了一眼,欠身轻轻放在桌上,说:“我不喝绿茶。我从小
  就是喝花茶的”我说:“请便。”将椅子搬到她斜对面,瞧着她问:“你想和我谈些什么
  呢?”她妩媚地一笑:“当然是谈文学啦。。不过,也希望不仅仅限于文学。”我说:“那么就请谈吧!不过,我也许会令你失望,我不是个理想的交
  谈者。”
  儿子有些发高烧。走出家门时彦正在给儿子灌药。而父亲在给我洗衣服。我尽量排除思路上的干扰,集中精力。我想她一定会首先向我提出什么问题。但她没有,她用悦耳的音调向我讲述起她自己来。
  她说她离开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从南到北,旅游了不少大城市,拜访过了许多颇有名气的青年作家。接着,便依次向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有人是我认识的。有人是我没见过面的。还说她崇拜某某及其作品,难以忍受某某及其作品,欣赏某某的作品但不喜欢作者本人,她很坦率。
  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我问:“你此行是出差么?”“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了?”“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你是个待业青年?”“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
  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这口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惭愧地笑笑。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我点点头:“是的。”“样式太老。”“不,是太俗气,但便宜。”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胚
  子似的。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
  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都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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