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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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理完全在儿子一方。“没看见我在做功课么?”这就使儿子不但占着百分之百的理,同时像上帝一样具有威严性了。在上帝的威严面前,父亲的那点儿威严算什么呢?他似乎也只有屈辱的份儿。
妻子从旁默默聆听了儿子的训导。赶紧表示忏悔:“儿子你对。对,对,对。爸爸妈妈再也不那么讨论了,再也不影响你做功课了。儿子你可千万别生爸爸妈妈的气。。”
“难道我生气了么?你们看我像生气的样子么?”儿子语调平平静静地问,话说得那么的慢条斯理。半明半暗中,儿子嘴角一动,脸上似乎有了些微的笑意。王君生不能
判断那究竟是微笑,还是微微的冷笑,抑或是得意的心理优越的一笑。儿子的目光从妈的脸上望向他的脸上,似乎那句话不仅是问母亲的,也是在问他这位父亲的。
他不禁地连连点头:“儿子你没生气,儿子我看你绝对地没生气。你妈她尽瞎说,儿子你怎么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就生爸爸妈妈的气呢?是吧儿子?。。”
他的话成分多了。除了屈辱的成分,还加进了必要的忏悔的成分和讨好卖乖的成分。屈辱伪成分,被后两种成分冲淡了,稀释了,中和了,意味儿几乎完全没有了,完全听不出来了,只剩下了忏悔和讨好卖乖似的。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内心里还是有屈辱的滋味。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像父亲,像一位不必发脾气就足以显示威严的父亲;而自己像儿子,像讨好卖乖唯恐不及的儿子。
儿子一手拖着椅子,从他和妻子之间穿行而过。他明白儿子是要去接保险丝了,自觉地秉烛尾随其后。当儿子站在椅子上时,妻子急了,冲他嚷:“他爸,那多危险的事呀!
你自己倒是快。。”站在椅子上的儿子,扭头朝妻子一望,妻子便噤若寒蝉。他以请求的口吻说:“儿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让老爸。。”儿子却命令:“把蜡举高!”他也立刻紧闭了嘴,举高了蜡。“照左边。没见我的影子挡着闸盒么?”他急忙将蜡烛换到左手举着。“再高点儿!”灯亮了。妻子笑了。他也笑了。儿子的表情却显得格外严肃。儿子说:“从现在起,保险丝由我保管了。”
王君生认为,也许正是从那一天晚上开始,他和妻子之间再也不发生争执不发生争吵了。至于妻子是否承认儿子那一天晚上大对他们的训导起了作用,他就不大清楚了。没问过。他常想,于妻子那方面,恐怕还有病理因素在起着作用。她舌根曾生过一个小瘤,已经动手术去掉了。医生说那是一个良性的小瘤,但如果不及时去掉,也有可能转化为恶性的。
小瘤虽从妻子舌上去掉了,但却没从她心头丢掉。从此她挎包里多了一面小镜子,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每天总要将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自照儿番。区别是在单位背着同事,而在家里却无需背着丈夫和儿子,有时还请他们观察。她相信少说话,小声说话,避免争执和争吵,就能避免舌上再生出小瘤来,并且避免它转化为恶性危及生命。不管是因为儿子那一天晚上的训导起了作用,还是她舌上曾生过的小瘤起了作用,抑或两件事同时起作用,总之两口子之间真的不再争执和争吵了。这对于促进家庭关系的和睦当然好、但副效应就是前边说过的,两口子之间说话不太像两口子了。试探性的话语多了,违心的话语多了,态度暧昧的话语多了,拐弯抹角的话语多了,像两个关系很微妙,地位平等又都想比对方高出一等,相互不愿冒犯但又不甘依从的同事了。。
要从面积并不算大的大屋里,将那张很大的双人床弄出去,实在不是一桩容易之事。如今家具市场几乎见不着那么大的双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产品。两口子结婚前一块儿去家具店买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说这家伙值得买!大!儿子五六岁以前不必添小床了。
她难能可贵地,半句也没与他争执就同意了。她当时悄悄地对他说,比一般的双人床宽二尺,却只贵上十几元钱,合适!仿佛买下它就等于占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说不清当年是怎么将它弄进屋里的了,当年有他和她同事中的几个壮小伙帮忙,没让他两口子靠前。
她只记得大床摆好以后,几个壮小伙都累得东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缜密,怎么将大床竖起来,再怎么翻过去,怎么九十度一转,再怎么一竖,一翻,一推,一转。。就进小屋了。但两个人按照他那缜密的“理论”去“实践”,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在竖的时候“理论”脱离“实践”,就是在翻转的时候“实践”背离了“理论”。妻子表现颇佳,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配合,始终一言不发,对他的指挥保持绝对的沉默和绝对的服从。终于,他们是将那大床竖着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间的窄过道里。代价是剐下了一大片墙皮,撞松了大屋的门合叶,铲起了一溜儿的地板革,碎了一只两口子都很珍视的花瓶,碰裂了鱼缸的一面玻璃,淌了满地水,还搞断了电话线,摔哑了电话机。。
在过道儿,两口子隔于床的两边。王君生没法儿挪地方,被床挡在墙角了。妻子既进不了大屋也进不成小屋,被床挡在家门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的,那竖起着的大床,并不能进一步被推入小屋。两只床腿卡于门外,不是卡着一点点,而是齐床裙那儿卡住了。即使将四只床腿统统锯掉,床也还是没法儿推入小屋。因为没法儿像他指挥的那样,将床在过道里再翻一次,再转一次。不是力气问题,而是立体几何问题。尽管被挡在墙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哝:“只要再翻最后一次,只要再转最后一次。。”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骤指挥错了。也许指挥步骤并没错,错在最初的理论设想。但总之,明摆着是错在他一个人身上。妻子是半点儿错也没有的,因为她一声未吭,只服从指挥来着,只来献力气来着。
她隔着竖起的大床对他说:“快,给我找创口贴!我手挤破了,进不去屋!”
他只能看见她的头,她也只能看见他的头。她紧皱着眉,而他咧着嘴——他一只脚正被床压住着。他在往外挣脚,一时挣不出来,他们的头倒是可以凑近的,但是那样的两颗头显然都无心往一块儿凑。
他说:“你先抬一下床,床压着我的脚呢!你站着怎么用劲呀,蹲下呀!”于是她的头在他眼前缩下去不见了。他一抽出脚,立刻同时听到她的叫声:“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压住了!
快抬床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劲儿,但是他被紧挡在墙角的身子却难以蹲下去。勉强蹲下去了,又不便于使劲儿。而她的“哎呀”声一直不绝于耳。。
终于,她的手获救了,两口子又能看见对方的头了。她说:“偏偏破了的手又被压了一下。”他说:“那我也没法儿替你进屋去找来创口贴,我被挡在这墙角了。”她说:“我提醒你应该再仔细量量门的吧?”他说:“你并没像现在这样提醒,你只不过问我量没量门,而我预先量
过了。”她说:“那你究竟是怎么量的?怎么会现在这么一个结果?”他说:“量的是没错,肯定实际搬时搬错了。”她的头猛地向他的头凑近,挑眉瞪着他说:“你意思是,也有我一份儿
错啦?”“我没这意思。”他想伪装出点悔意,实际上他心里也确有些许悔意,但那些许悔意并
不情愿地从他心里爬到他脸上。他希望它明智又成功地爬到他脸上,所以暗中和它较劲儿。这么一来,就使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但显得毫无悔意,看去反而似乎有几分无赖相。
“你知道我心里这会儿怎么想的吗?”
妻子瞪着他的双眼眯了起来,表情和语调都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仿佛在说一句台词。这是中国和外国的电视连续剧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污染现象。它使不是演员的人们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规定情景”下,想象自己只不过是在演戏,并且说出类乎台词的话语,企图以此方式摆脱糟糕的局面。这种局面在人们的生活中是越来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员之状的男人和女人也越来越多。
那时两口子隔着竖起的大床凑近着的两颗头,如一对儿欲斗的鹌鹑。妻子那颗浓发焗得蓬松而曲卷的头,像一只雌鹌鹑;而他那颗刚刚理过的头发稀少的头,像一只脱毛的雄鹌鹑。两颗头的态势一触即发,似乎立刻会将对方的眼睛啄了出来。
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几分戏剧意味儿的话逗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想和我大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实不会和我吵,因为你怕舌头上再生出小瘤儿。”他的表情和语调也有那么几分戏剧的意味儿,他想逗妻子一笑,企图减轻眼前糟糕的局面对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压迫感。妻子却没如他所愿地笑。她的头猛地向后仰去,与他的头拉开了距离。同时她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支手臂高举在竖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缩他的头。迟了。不过妻子的手也并没扇在他脸上,她扭住了他一只耳朵,扭得他龇牙咧嘴,歪着脸踮起了脚跟。。
她小声然而威胁他说:“给我听清楚了!我下班回来以后,要看到这个家又恢复了家的面貌,否则你可别怪我跟你翻脸!”进入不了大屋也进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绢包扎了受伤的手,撇下家门里外糟糕的局面,以及被囚隔在墙角的丈夫,勿匆地上班去了。一个易拉罐儿滚下楼梯的锡鼓般的音晌声,伴随着妻子匆匆的脚步声
一直到楼下。“这是谁呀?热闹劲儿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让别人睡个回笼觉哇?!”楼下传上来某男人的谴责。邻居们关系不惜,那男人的谴责很有分寸。
王君生听出了那男人的恼火,猜他大概非常想骂,又不好意思骂出口。他像爬墙一样从墙角爬到大床这边来了,但爬过来了也还是进不了屋。
正一筹莫展之际,楼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了。“哎呀,王大哥,你这是。。要搬家么?。。”对方比他年轻十二岁,是商业局的一位处长,姓姚,而王君生是商业
局下属酱油厂的一小小分厂的副厂长。按级套的话,勉强算是副科级。他一向觉得对方对他的敬称中,隐含着几分轻蔑。他不喜欢对方,正如对方一向假装和他亲近。
他没好气他说:“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儿搬?只能在这儿画生命的句
号了!我是想把大床弄进我这小屋去!”“原来如此。”对方朝楼下一招手,“你们上来!”于是上来几名棒小伙儿,印在他们工作服上的字告诉他,他们是搬家
公司的。对方说,“麻烦你们帮他把这大床弄进那小屋,完事儿我送条好烟谢你们!”于是几名棒小伙儿挤进他家门,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卷尺量他家小屋门的高度和宽度。王君生连忙对踌躇满志的姚处长说:“不必麻烦他们,不必麻烦他们。。”
姚处长苦笑道:“别客气。我买了一套家具,正巧今天送来。你家堆在楼道的东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家具能往上搬么?老实说,我已经陪着他们在楼外等半个多小时了。不是我没耐心,是他们急,人家上午还有两处搬送任务呐!”
王君生的脸倏地红了,一连声说对不起。棒小伙儿们中的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拿锯来!”他一愣:“拿锯干什么?”“不把四个床腿儿全锯掉,这床根本弄不进你这小屋去。”“锯床腿儿可不行!把床腿儿全锯掉我妻子回来要生气的!”棒小伙儿们中的另一个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也不必四个床腿儿全锯
掉,我看锯掉两个就行了!”他指的不是前后的两个床腿儿,而是同一侧的两个床腿儿。王君生不禁地叫了起来:“那。。那我这床不就成了滑梯了么?!”棒小伙儿们看看他们的雇主,一个个都嘟哝——那就没办法了,爱莫
能助了!
姚处长急了,振振有词地说:“王大哥,你这么样儿就不大好了吧?我雇的人,我劳他们的驾帮你忙,我替你出一条好烟谢他们,你怎么还难为起他们来了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这叫什么话?依他们出的主意,我这床还能当床睡么?”又有一个棒小伙儿说:“其实四条床腿儿都锯掉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时
兴矮床。”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来要生气的!我不想惹她生气!”棒小伙儿们一时就都沉默了,都将目光望向姚处长。王君生从他们的
表情看出,分明的,他们内心里是全都将他视为一个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着了。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并不怕老婆!”两个棒小伙儿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