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谣-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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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路:岳父岳母请你吃饭了?
陈秋水(哭笑不得):你是不是饿傻了?
孟子路:未婚妻都请你吃什么了?
陈秋水:请我吃人肉了。
孟子路:啊啊!
孟子路怪叫了一声,举着雨伞朝陈秋水拍过来。
陈秋水(措手不及):你疯啦!
两个人撕打在一起,重重地撞击铁门。倒地之后,沾了满身泥水,翻滚着爬起来接着打。孟子路掐住陈秋水的脖子,把他顶在铁门上,目光绝望而疯狂。
孟子路:……她要是读了我的信……事情绝不会这样!
陈秋水:你松手!
孟子路:你没有把我的信给她看!你骗我!你早就为自己盘算好了……
陈秋水:笨蛋!你是个笨蛋!
孟子路愣住了。
陈秋水:你的信被扔进了垃圾桶……它只配呆在垃圾桶!(说给自己听)你还想接着做梦吗?醒醒吧,(大吼)自作多情的笨蛋!
孟子路哭叫着,一拳打在陈秋水的下巴上。两个绝望的人再一次撕打在一起,彷佛要借此解脱似的。他们的身体轮番撞击铁门,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突然,陈秋水听到铁门开启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就意识到是谁站在那里,立即紧紧地搂住孟子路的两条胳膊。
陈秋水(低声):她来了……快走……不要回头……
孟子路:你怕难堪,我不怕!我从来就不怕……
陈秋水(哀伤):子路!别让我丢人……我才是笨蛋呢!
孟子路挣巴了几下,竟然顺从地跟着他走起来。
孟子路(哭泣):……垃圾桶……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陈秋水:把腰挺起来!你是好样儿的……(扯开嗓门唱歌)我们站在北投的山岗上,让海风吹拂胸膛,白云滚滚飞越海峡,我们乘风而去奔向故乡……
孟子路跟着他唱起来。王碧云站在雨中,泪流满面。一把伞伸过来挡住了雨水,是沉默的父亲站在她背后了。风雨中,两个一瘸一拐的人互相紧紧地搂抱着,引吭高歌而去。
27 外景 农舍 日 雨后
小桥流水。黑瓦白墙。一个规则尽失的院落和斑驳的门楼,显现了家境的衰微。透过昏暗的门洞,可以看见雇工在院子里穿梭忙碌。门前是雨后泥泞的村道,牧童赶着几头水牛缓慢地走过去。农舍后面,巨大的水车露出转动的一角,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夯击声。
28 内景 米仓 日
水车带动木杵,在舂米用的石臼里咚咚起落。几个雇工装束近似,光脚,戴斗笠,戴深色套袖和白色遮面布。一个捣米的人走神儿了,手搁在石臼里不动,木杵沉重地砸下来。
雇工(闽南语):小心!找死呀!
雇工扑倒了那个人,并坚决地替换了他。他躺在地上不动,随后百无聊赖地滚动身体,直到被墙边的米囤挡住。他仰面朝天,直瞪瞪地看着天花板。门响,光线发生了变化。他抬起头来,拉掉遮面布——陈秋水的下巴瘀伤未消,面容憔悴得可怕,像变了一个人。在门框明亮的光线里,凝立着母亲微弯的身影。徐凤娘(近50岁)比实际年龄要苍老,慈祥而沉默,目光温和却透出坚毅之色。她一手拎着水罐,一手抱着水碗,平静地看着儿子。
陈秋水:……妈妈。
徐凤娘:你在台北交了一个女朋友?
陈秋水:……
徐凤娘:你出来一下。
陈秋水懒得解释,又躺了下去,突然呼一下坐起来,睁大了眼睛。
29 外景 院落 日
陈秋水在布满障碍物的院子里奔跑,左闪右挪,腾身飞越,搞得鸭叫鸡鸣,雇工纷纷躲避。他在水洼里摔得仰面朝天,斗笠飞了出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接着狂奔。
30 外景 门洞/村道 日
镜头从里朝外拍摄。陈秋水冲出门洞,左看没有,右看没有,像求助的孩子一样焦急地回过头来,等他再把身子转过去,一辆装满甘蔗的牛车挡住了视线。牛车慢吞吞地碾过水洼,王碧云的身影从车后移了出来。她背着画板,站在村道对面的屋檐底下,浑身溅满了泥浆,裙装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陈秋水蓬头垢面,木呆呆的,落魄得令人心酸。
陈秋水:碧云……你怎么来了?
王碧云:……我来看看你。
陈秋水:从火车站过来的?
王碧云(点头):迷路了……怎么找也找不着。
陈秋水(打趣):让我看看,真的是你吗?
陈秋水把手捂在前额上。王碧云默契地笑着,眼睛里却涌满了泪花,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两个人就要扑上去拥抱对方了,却不可思议地克制住了。母亲在院子深处静静地看着他们。陈秋水径直趟过水洼,牵起王碧云的手,让她从稍微干一些的路面跳过来。
31…40
31 内景 寝屋 日
陈设简陋却厚重,显示了往昔岁月的殷实。屋子里静得像没有人一样。王碧云显然刚刚洗漱过,头发湿淋淋的。她怯生生地坐在一张巨大的木床上,披着棉被,伸着两条光腿,听凭陈秋水的母亲用毛巾为她热敷膝盖和脚踝。母亲很温和,但是话不多。墙上挂着家庭成员不同年龄段的旧照片,带有隐约的日制痕迹。相片上的亡父挑着眉毛,似乎是那种极其乐观却非常不走运的人;母亲却是平静而坚毅的面相,与现实中的状态相似。
徐凤娘:女孩子不应该这样离家。
王碧云(羞怯):对不起……画社的同学到新竹写生……我是顺道过来的。
陈秋水在门口探头探脑。
徐凤娘(没回头):出去!
陈秋水吓得嗖一下缩回去。
徐凤娘:肿成这个样子,路上磕碰了?
王碧云:小时候得过风湿……阴雨天会肿一些,平常没事的。
徐凤娘:那就更不应该离家。
陈秋水探着脑袋,朝王碧云吐舌头。
32 内景 堂屋 黄昏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竹笋摆在桌子中央,三个人静静地吃饭。王碧云头发扎好了,换了一件村姑式的鲜艳衣服。热气笼罩了她的秀色,在陈秋水眼里,美得犹如梦境。母亲无语,也不给客人布菜,埋头吃自己的,让气氛更宁静了。
徐凤娘(平静自然):吃好了饭,送客人去火车站。
陈秋水:妈妈……没有回台北的车了。
无语,继续静静地吃饭。
徐凤娘:过一会儿去镇子里通个电话。
陈秋水:哎。
母亲吃好了,轻轻叹息了一声,像男人一样用巴掌擦着嘴角。
徐凤娘:女孩子……不应该在外面过夜。
母亲拿着自己的碗筷离开了。王碧云很窘迫,陈秋水凑过来。
陈秋水(低声):这件衣服是妈妈的嫁衣,你穿着真漂亮!
陈秋水努努嘴,示意她对母亲表面的冷漠不要介意。
33 外景 院落 夜
月光如水。母亲在搓板上用力搓洗衣服。
34 内景 米仓 夜
王碧云举着马灯,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地方。一只系着绳子的竹篮摇摇晃晃地垂入画面,一直往下降。篮子里是几册书籍。陈秋水从天花板的窟窿里爬出来,悬了片刻,先跳上米囤,再跳到地面。马灯照亮了竹篮,书被陈秋水的手一本一本捡出来——《坟》、《恩格斯社会主义发展史》、《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著者的头像依稀可辨。两个年轻人坐在木墩上,灯火在脸上跳跃,静得能听见书页掀动的声音。王碧云离对方很近,额头抵着米囤,深情地看着他五官的细节。陈秋水沉浸在书中,忽略了这种目光。
王碧云:秋水,我们画社的几个同学商量好了,一块儿报考杭州美专!
陈秋水:是么?你肯定能考上,她们未必。
陈秋水注意力仍旧在书上。
王碧云:……你是左翼团体的人?
陈秋水(抬起头来):你害怕吗?
王碧云摇头。
陈秋水(自嘲):我觉得我就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人,一个破落户的飘零子弟……一个叛逆者和勇敢的斗士……你冷不冷?腿还疼吗?
王碧云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35 内景 堂屋 夜
母亲晾烤客人的裙装,灶火映红了慈祥的面孔。
36 内景 米仓 夜
陈秋水把空米袋和苫布等能垫的东西都抓过来,叠好之后垫到对方木墩上。
陈秋水(体贴):以后也别大意……关节不能受潮。
王碧云(抓住他的手):安安静静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做一个叛逆者?
陈秋水:……想让更多的人过上更有尊严的生活……(笑)一句话说不清楚。
王碧云:你相信会有更美好的生活吗?
陈秋水:当然!我坚信!
王碧云:秋水……看着我。
陈秋水:嗯?
王碧云(英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陈秋水(英文):……在一个五月的美丽的早晨……
王碧云(英文):你说过,你爱我……(轻声)你爱我……
俩人凝视,彼此在瞬间被击中了。王碧云抚摸他受伤的下巴,嘴唇渐渐靠拢,终于羞涩而甜蜜地吻在了一起,并迅速陷入激情的漩涡,疯狂得似乎要冲毁一切羁绊。不知是谁碰掉了水闸的木栓,水车嘎吱嘎吱地转起来,俩人无动于衷。当木杵在石臼里发出第一声巨响,陈秋水才猛然醒悟,扑过去慌乱地寻找闸栓,好不容易把水车停住,已经晚了。
徐凤娘(画外音):秋水。
陈秋水(嗓音颤抖):哎……
徐凤娘(画外音):跟炳岩阿伯说过了,明天用他的牛车。
陈秋水:知道了。
徐凤娘(画外音):客人的床铺好了,请她过来休息吧。
陈秋水:哎……
米仓里的两个人近乎窒息,解脱似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37 外景 村口 晨 小雨
牛车碾着泥泞的车辙前行。陈秋水和王碧云脸朝后坐在车上,蒙着一块黄颜色的桐油雨布。母亲打着伞,在十几米开外跟着往前走,鞋在积水里踩湿了也顾不得。
陈秋水:妈妈!回去吧!
母亲不说话,过一会儿便用力摆摆手,直勾勾的目光里含了无限叮咛和牵挂。陈秋水站起来,挥舞手臂,向母亲告别。
陈秋水:妈妈!回去吧!妈妈!保重身体!再见!雨下大了,您快回去吧!
母亲终于放慢了脚步,站在一棵橄榄树旁不动了。她孤独的身影在朦胧的雨雾中渐渐远去,成了告别者心头永恒的痛楚。
38 外景 稻田 日 小雨
陈秋水背着王碧云穿越稻田中的小路,精神抖擞地唱着一首在当时非常忌讳的苏联革命歌曲。王碧云撑着雨布,静静地伏在恋人背上,用嘴唇触碰他的头发。远处传来小火车高亢的鸣笛声。
39 外景 铁道线 日
蒸汽小火车的十几节车厢拉满甘蔗,沿着曲折的山麓奔驰。陈秋水在高高的甘蔗垛上迎风而立,胸膛赤裸,衬衣像旗帜一样在身后飘扬。王碧云裹着雨布跪在他腿边,紧紧抱住他,胆怯而又兴奋。陈秋水仰天长啸。
陈秋水:呜——呜!
车头卷着浓烟冲进了隧道。在黑暗扑来的瞬间,响起猛烈的枪声。
40 外景 坡道 夜
空无一人。远远近近断断续续的枪声。
41…50
41 内景 餐厅 夜
窗外零星的枪声。家具的陈设和人的装束略有变化。一家人忧心忡忡地吃饭,谁都没有食欲,只有王太太吃得很夸张,好像跟谁赌气似的。雨萌恐惧地依偎着她。王碧云的发型变了,显得成熟了许多。她焦虑不安,索性把碗筷放下了。王庭武在捅烟斗,侧着耳朵听收音机。音量不大,但是能听出是在播报民国36年3月国军清剿叛乱者的消息,以及戒严令和通缉令之类的内容。
王太太:不让你跟他交往……(瞥一眼女儿)就是不听!
沉默。
王太太:不想把女儿许配给这种靠不住的人……(瞪着丈夫)你也不听!
沉默。
王太太:这下好了……不是想定婚吗?(刚要冷笑却差点儿哭出来)现在就定吧……(大声)把戒指给他,去给自己换一颗子弹吧!
王碧云很平静,早就习惯了。
王庭武(漠然):你说那么多干什么?先听听人家的吧。
王太太:听!听!给你听!
王太太把音量拧到最大,餐厅里充满了“枪决!枪决!枪决!”的播音声。突然,大家隐约听见有人敲院门。王庭武关掉收音机,敲门声顿时变得猛烈而疯狂,把全家人吓坏了。雨萌哭了,不敢哭出声,紧紧抱住妈妈。王庭武依旧很冷静,烟斗却掉在地上了。王碧云勇敢地向门外走去。
王太太(尖叫):站住!
她冲过去拦住女儿的去路。
王碧云(平静):妈妈,让开一些。
王太太:别动……我不许你放他进来!
王碧云:你可以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