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下-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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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血淋淋的新奇和心跳,看着车子走出很远的梁路,女人们还在村口招着手。
司马蓝有些可怜自己的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了,他不知道男人们为啥儿在牛车前边,把手插在怀里取着暧,看着地里旺势的小麦,又说又笑,很快就把送行的女人们忘到脑后了。而那些怀了孕的女人们,却把手扬在半空,像挂在日光中的枯枝,不停不歇地随风摆着。
他也把手在空中摆了摆。
一车的孩娃就都把手在半空摆了摆。
黄道吉日好像就是为了一个好天气。卷在梁下沟里纤薄的白雾,在铁轮的辗轧声中,慢慢地散开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血浆一片粘成了红火一团,升到东山顶上,先还和山顶扯扯连连,后来叽哇一声,就跃上天空和山脉脱开了。一个世界金光灿烂了。一杆一杆的光芒使山梁上暖起来,送行的村人很快成为一片黑点,司马蓝把眼睛一眨,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大人们在车前依然又说又笑,不时地回头招呼一下车上的孩娃们。而车把式柳根爹,也不知什么时候,一跃坐在车前,把鞭子往车前一插,袖着双手,居然就眯着双眼悠悠然然睡起来。
世界越来越大了。
天空也越来越阔了。
日光中出现的村落,远远看着,像谁随意从天空抛下的一件衣裳挂在山脉上。
牛车跟在大人身后摇摆不止,一串一堆的叮当声撒了一路,直到日升几杆,又将近平南,才停在一个村头,架锅烧了开水,吃了干粮,又继续沿着无头无尾的梁道赶路进城了。
原来外面的世界和耙楼山脉并无多少差异哩,男人们也是扛着锄下地锄冬麦,挑粪施冬肥。女人们大冷天也到河边洗衣裳,怀孕了也挺着大肚在村头拾柴禾或在门中带孩娃。狗的叫声也一样汪汪汪带有土黄色,牛哞声也和浑浊的河流一模样,就是连路边的坟地,也都是圆圆的土堆,堆顶偶而还压着一块去年清明上坟的旧纸。天空似乎蓝了些,可在村落里,有时还能遇上比这更蓝的天,蓝得似乎从天空噼噼剥剥掉颜色。唯一不同的,是这儿的怀孕女人少了些,不像村落那样儿,女人们说挺起肚子时,一夜之间发酵的面样全鼓胀了。
委实没啥儿更为新奇的。
正头顶的日头似乎暖得厉害几分罢吧。
孩娃们就都在车上相互依着睡着了。
到一个集镇时,牛车停在一家饭馆前,每人吃了一碗酱面条,从饭馆出来看见镇街的墙壁上贴了许多红纸,红纸上写了碗一样大的字,问饭馆的掌柜说,墙上写的啥儿呀。掌柜说合作化了呀,实行公社化了呀。孩娃们并不关心什么是合作化,什么是公社化,倒是大人们愣在饭馆的厅子里,脸上僵了痴怔,说土地都合到一块了?各家的耕牛都算公家了?连犁、耧、锄、耙也都要放到一个仓库吗?那老板就把眼睛瞪大了,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口音和我们这儿都一样,咋不知道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我们都实行合作化二年了,公社也都开始热火朝天了。大人们就不再说啥儿,不再问啥儿,默默走出饭馆了。
一路上男人们都默不言声,一脸的黑天和黑地。
一路上男人们都不时地一声十里长叹,显得凄楚而又哀凉,直到过了一座石桥,司马笑笑才冷丁儿从嘴里炸出了一句话,说我操他奶奶,三姓村的人就不是这世界上的人了嘛。这话又冷又硬,像冻了十冬九寒的青冰凌,哐咚一下从他嘴吐出来,走成一堆的大人们都当地一声收了脚,站在路上盯着他。司马笑笑却谁也不看,独自朝前走了,把别人和牛车上的孩娃哩哩啦啦丢在了身后边。
孩娃们是顾不及那么多还未到来的人生的。他们依然在车上睡得香甜无比,嘴角流出的口水把胸前的袄襟给湿了。到了日将落山时,大人们把他们叫醒来,他们发现世界变得不同凡响了,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山脉无影无踪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铺在落日里。
城墙又高又大,一尺多长的砖垒有两丈高,凡有墙角的地方,角线连一点都不歪。白色的砖缝儿,绷得和丝线一样直。城下的护城河,水有淹脖子深,水面上的水藻枯腐了却还照样泛着青黑色。从环城路上走过去,那些拉着挑着煤球的城里人,每一开口说话,声音就脆得如耙耧山脉上少有的苹果和梨。
原来城里终于是和耙耧山脉两个世界哩。这里果真有楼房。且还有三层的大楼房,人可以站到窗外的阳台上,放眼把半个县城都拾进眼睛里。孩娃们的眼睛开始啪啪啦啦眨动了,都瞪得球圆了。他们立在牛车上,把睁累的眼睛揉一揉,让城墙、楼房、行人、关了的店铺门,死蓝的护城河和城里背书包的孩娃,都从他们的眼睛里边走过去。让城东的教火院缓缓慢慢走过来,他们就看见,司马笑笑早已经独自站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前,于是就都听到了割皮的刀子声,清利利地颤抖着响在了他们的耳边上。
割皮是在月未二十六的前响。他们在教火院等了整三天,白天在教火院里游来逛去。夜里就睡在一间仓库,吃饭在教火院外面刚收过萝卜白菜的地里架锅自己烧。三天的日子,对大人孩娃都是漫长的煎熬,尤其到了饭时,教火院对面双羊肠汤的膻香味,油光光地弥漫在空气中,孩娃们对冷硬的干粮、菜汤就索然无味了。他们跟着风向追着羊肉汤的香味跑,风朝东吹时,他们就在那凌晨肉饭馆的东面盯着半空的膻香味,鼻子的吸声如城里那些打开后流不出水的水龙头。到风向西吹时,他们又跑到饭馆西边,拿手去空中抓那膻香味,用舌头去舔沾在手掌的红油腻。司马笑笑看不过去了,一掌一个地打了五个孩娃的屁股后,去那饭馆帮人家洗了半晌锅碗,端回来一碗羊肉的汤水,给九岁的司马森,八岁的司马林,七岁的司马木、四岁的司马蓝、不足三岁的司马鹿各倒几口,又各舀一勺菜汤,五个孩娃就泡上烙馍,吃得山呼海啸,香飘十里。村里的人们,各家围着一个野灶,都在空荡的冬菜地里煮饭,别的孩娃看见从蓝家那边飘过来了油香,眼就大起来,端在手里的饭碗僵在半空不动了。
三岁的蓝四十端着白菜汤泡馍从自家的锅灶那边走来了,他说蓝哥,你过来,司马蓝就端着他那被稀释了的双羊肠汤走过去,两个孩娃站在一条菜畦上,四十说你那羊肠汤让我喝一点,长大我就嫁给你。司马蓝说喝多少?她说喝一半。他犹豫了半晌,就给她碗里倒了一半羊肠汤。这时候跟着本家叔来见识卖皮的表妹竹翠竟站到了他身边,盯着他两个,眼里的光亮噼噼剥剥响。她说蓝表哥你是我表哥,你不把羊肠汤给我,你咋给她哩。司马蓝望望竹翠,又望望碗里,一仰头把半碗汤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
竹翠哭将起来了。白哗哗的哭声唤来了她的堂叔,堂叔拉着她的手,到司马笑笑面前去,说你还是她亲舅哩,分羊肠汤时咋就把竹翠忘了呢,你还配她给你叫舅吗。
司马笑笑一言不发,走过去啪地一下,打了司马蓝一个耳光。又回身夺过森的碗,夺过林的碗,夺过木的碗,夺过鹿的碗,四声哗啦,把那羊肠汤全都倒进了菜地里。一时间,空阔的菜地里哭声一片,羊肠汤水花四溅,大人们都木木呆呆,孩娃们哇哇啦啦,正在不可开交时候,竹翠的堂叔开口说,你司马笑笑摔碗倒汤是想给我难堪吗?说不就是你去替那店里的小二洗了碗了,小二给你偷出了一碗穷汤嘛,我去给他主人磕个头,还怕求不出一碗羊肠汤?说着就拿上碗去那羊肉饭铺了,到那饭铺门前给小二磕个头,又给掌柜的磕个头,说了几句啥,果然就端了一海碗羊肠汤走回来。那羊肠汤的面上漂着黄烂烂的油,白淋淋的葱花,升腾着的热气,因为油腻沉沉重重到半空好久不肯散开来。回到菜地里,他二话不说,给自己孩娃倒了小半碗,剩下大半碗分给了杜柏和竹翠。
于是,空菜地里的哭声没有了,孩娃们的眼睛炽炽白白了。人群死一样的静,老远一个架起的石头锅灶下,火苗叫得和鞭子一样儿,锅里玉米生儿的跳腾,白菜萝卜的碰撞,响得撕心裂肺了。这当儿,蓝百岁啥儿也没说,挨个儿抚一下九十的脸,八十的脸,七十的脸,五岁的蓝六十的脸,四岁的蓝五十的脸,,到教火院里把一床新被子背出来,到羊肉饭铺去一阵,那被子不见了,端回半盆羊肠汤。
柳根他爹脱掉一件夹袄去了羊肉饭铺,端回来两碗羊肠汤,还提了两根羊骨头。
杜桩他爹脱掉棉袄,单穿一件布衫去了饭铺,端回两碗羊肉汤,还提了两个烧饼还有半斤炖羊肉。
蓝长寿从儿子脖子取下了镀银项圈,过去换回两碗羊汤,四个烧饼还有半只羊头。
菜地里油亮的膻香雾雾腾腾,日光一照,那香味就在半空一丝一线缠绕着,像麻麻乱乱锈花线。大人们惊天动地的喝汤声,孩娃们低头啃骨头吃肉的细碎咀嚼声,和着十一月寒冽冽的风,一世界就都成了横窜竖流的羊肉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相互打量,一家家都端着海碗,围在一起,把头勾在碗里和羊肉上,憋着满肚子莫名的愤怨和膻味。最后,就只剩司马笑笑一家了。他既没有往那饭铺送被子,也没往饭铺送棉衣,他蹲在地上直抽烟,把烟锅抽得发了红,冬湿的空气从烟锅上滑过去,吱吱叫着变成淡薄的白烟了。他的五个孩娃站在一世界浓稠的香味里,森、林、木像三株永远萎缩在树荫下长不大的草,蓝和鹿像河边朝阳的杨柳苗,高高矮矮一片,沉沉静静默着,眼瞅着菜地里膻香一团一团,咀嚼声流水样哗啦,到了末尾,司马笑笑磕了烟灰,对老大森说,想吃吧,想吃了,再长几岁就轮到你来卖皮了,卖了腿皮你到饭馆吃个肚撑腰圆。司马森便很庄重地向他点了头,对老二林说,想吃吧,想吃了再过几年你也该来卖腿皮了,卖了腿皮想吃啥儿买啥儿。司马林和哥一样向他点了头。又对老三林说,过几年,你哥们卖腿皮时对你和他们一块来,把自己的卖一点,就够你吃饱了。又去把蓝、鹿拦在怀里,说你哥们来卖腿皮你们和他们一块来,只要卖一个人腿上的一块皮,你们弟兄五个不要说羊汤泡馍就是羊肉泡馍也能吃个够。蓝和鹿便把目光投到三个哥的那儿去,仿佛是寻问他们卖了腿皮让不让他们吃,三个哥又都咬着嘴唇,朝两个弟弟点了头。
司马笑笑就盛了五碗白菜蜀黍糁儿汤给了五个孩娃,五个孩娃就端着碗找了避风的墙下吃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看见蓝四十端着一碗青气直冒的羊肉汤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把羊肉汤碗朝他这边递了递,示意让他过去喝她的羊肉汤,他朝她摇了一下头,把头扭到一边了。可扭过来头,他的目光又碰上了竹翠的白瓷碗。竹翠一边香溢四野地吃着羊汤泡馍,一边把目光深蓝乌乌地从碗沿上边翻过来,和司马蓝的目光相撞时,她朝他撇撇嘴,把羊汤喝得风吹浪打,声音像沙石样打到司马蓝的脸上去。
司马蓝把头,脸埋进自己的碗里了。
也就这时候,从教火院那儿传来了一声唤,唤声红光艳艳,飞到这儿把空荡荡的菜地照得亮光四起,连地里的日光都显得暗淡了。所有的三姓村人,都把碗僵在了半空里,嘴唇僵在了碗边上,目光哗一下投到了教火院的大门口,就看见穿一身洋布白褂的一个大夫在朝朝他们招着手。
──听见没?来了一个烧伤的,你们来一个卖皮的。
男人们同时把碗放在地上,同时站起来,朝教火院那儿涌。
──来一个就够了,只要寸半一块儿皮。
唤完话那个医生就走了,男人们便都又把步子淡下来,相互看着不松眼。
司马笑笑就说,我去卖吧,我左腿上还有二寸好皮子,除了毛边,正好能割下一寸半。
蓝百岁说,我右腿后边也正好一块二寸的好皮子,卖了还可以到羊肉饭铺把我家的被子赎回来,加上媳妇不停地怀孕,我也该给她买些补养了。
柳根他爹说,叫我去卖吧,我押进饭铺的袄是新棉花。娃他娘的肚子那么大,连口酸甜都没进过嘴。
蓝长寿说,你们不叫我卖,我孩娃脖里的镀银项圈就没了,没了银项圈,我回去咋儿向我媳妇交待哩,这次怀孕了是她不情愿,是我硬把她肚子逼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