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下-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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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白云一团一团,被日头照成了金黄色,榆树、桐树、椿树、槐树的枝丫掠着他的头项朝后走过去。那枝丫上的麻雀、喜鹊和落在皂角树上的老鸦的叫声,像雨点一样打在门板上,发出呖呖啪啪的响声来。柳根、杨根的个头大,他们抬在门板前,哥哥林、木是侏儒,抬在门板后,他躺在那门板上像躺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各家的大门都关了,村胡同如一条河道样把他们夹在河床上。身后蓝四十的麻孝肥肥大大,她得把孝衣撸起来半夹半拿才能跟着门板走。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脸上粉红的笑容红彤彤地映在日光里,偶而如媳妇送葬样的哭声,又甜又嫩,像是一声歌。夹在那哭声中的和姐姐五十、六十妹妹三九们的笑,宛若抛在半空晶晶莹莹白里透红的亮珠子。出殡的队伍,从一条村街进入另一条村街时,有两条秋天出生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在队伍后,司马蓝躺在门板上,听到那狗摇尾把的声音如蒿草在风中抽打着,有一股怪味在飘散。一家一家的房檐连在一起成了一条直线,像一条绷紧的草绳朝着出殡队伍的身后抽。树木也都慢慢倒退了。碾盘变得和圆圆烙饼一样小。杨根、柳根家门前的羊圈,像扎在那儿的鸡笼子。他扭头朝自己家里望一下,从这条胡同缝里看见越来越远那熟悉的院落如漂在水面的一蓬枯白的草。他有些瞌睡了,昨夜通宵守灵,今早天不亮起床看大人们行的出殡礼,眼下日光从眼皮上抚过去,像一双暖手把他的上眼皮朝着下眼皮上合。他听见三哥司马木在说,到村头了,咋不摔瓦盆?接着就有人把一个瓦片象征着摔在石头上。溅在门板上的一粒碎瓦从他的发梢飞走了。他又听见了沟底大哥司马森们在挖着墓坑争吵着,仿佛是因为地势挖不下一个墓。为墓坑大小长长短短地吵。忽然他想咯咯笑一下,躺在做了棺村的门板上,如坐轿一样悠悠闪闪的舒服哩。他有些后悔这出殡送葬的游戏做晚了。他想以后天天都做出殡的游戏该多好,每一次都死了躺在门板上,让三姓村从身子两边如搬迁走了一样退去,让村这头的老槐渐渐走过来,让蓝家姐妹那和笑着一样白嫩嫩的哭声无遮无拦地朝着村外飞。柳根、杨根从脸上擦把汗,一甩手汗就打在门板上,司马蓝感到他身下的门板被弹了几指头,腰上麻酥酥的痒。挖墓的撂土声湿淋淋地越响越近了。村落越来越小了,像一蓬枯干的草样被风吹走了。谁家的房梁横在残墙上。鸡窝、牛棚、羊圈都被折掉了。找不到家的花狗,卧在倒塌的院墙下,不知道村落去哪了。村落里静得日光落地就如水泼在房前一样哗哗响。司马蓝真的是愈发的瞌睡了,睁不开眼睛了。
世界又回到了原初的模样儿。
门槛越发地高起来。水缸变得和池塘一样大。连哥哥森、林、木也和巨人一样了。雨滴从房檐上落下来,响得如石头从山上滚下去。时光一如从西流向东的水。许多死人重又活过来,成过亲的男人正在拿着妹妹换媳妇。坟地回到了庄稼地。生杨根、柳根的羊水叮叮当当从他们家床上流下来,流出里屋,流入正间,从梨木门坎儿的缝里流出来,在院落里开出一两条小溪流到村街上。村落里到处都是过夜的茶色羊水味,漫天弥地,苍茫无边。各家床前一年到头都有干干湿湿的孕育血。杜柏和竹翠回到娘的身上无影无踪了。蓝四十、蓝三九也都无踪无影了。鹿弟虎弟不见了。姑姑司马桃花怀着三几个月的杜柏在村里走来走去。村长提着他的兜镊子、钳子和紫药水,胳膊弯里夹着本药书,从这一家出来又到那一家。母亲从自家刚种的八分油菜地里扛着肚子走回来,到村头的老槐树下就坐下不走了。她的肚子疼了,汗从额门上雨样落下来。司马蓝在母亲唇红子宫口,被半温半热的羊水浸泡着,浑身上下被捆着一模样,他听见从村街上涌来的脚步如般桨在水面拍打着,听见镊子和钳子、剪子、玻璃瓶在一个兜里碰碰撞撞,打得死去活来。听见镢头在遥远的坟地的刨坑声,像拳头擂在鼓上,咚咚中有柔柔硬硬的骨肉感。听见母亲细润悦耳的哎哟,宛若谁在把绸布撕成布条儿。羊水就像隔夜的浓茶又加了温开水,不冷也不热。司马蓝把头从那羊水中浮出来,在子宫的门口抬起头,可眼睛似乎被一张半红半白的湿布蒙住了,模模糊糊看见有三个狗儿般的男娃从哪儿跑来拉住母亲的手。过一会眼前的脚脖就和树林一样密,粗粗细细,有黄有白、有红有黑,和一片杂林一模样。他看不见人的脸。他听见有人说,司马笑笑呢?
──还在和蓝百岁一块挖墓呢。
──快去跟他说,他媳妇要产在街上了。
──生完再去说,看是不是又一个儒瓜娃。
──我说不是就不是。因为不是这孩娃才躲在子宫门里不肯出世呢。
司马蓝就在如茶水般的子宫里,银针落地样微脆微亮地笑了笑,然后便把头脸伸送到了这个世界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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