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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山音-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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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吾还想起英子的反抗来。英子虽然每天都在信吾身边,可信吾从来未见过英子那样强烈的反应。
  菊子的强烈反应,大概还没有表现出来吧。保子曾对信吾说过:她生怕爸爸为难,也就不敢吃醋。
  很快就进入梦乡的信吾被保子的鼾声惊醒了,他捏住保子的鼻子。
  保子仿佛早就醒了似的说:“房子还会拎着包袱回家来吧。”
  “可能是吧。”
  谈话到此中断了。 

山音(海岛的梦)



  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尔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乳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乳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呆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铺席宽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几只?”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罗。”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了。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哦,以前你说过的谷崎要给我们介绍的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二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
  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句。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①,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③,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①松岛,位于日本宫城县松岛湾内外,共有大小260多个岛群。
  ②天桥立,即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砂洲。
  ③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落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离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个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
  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单独两人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却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信吾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色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欲言又止。
  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自己变成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扉打开了。
  “早上好!”铃木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木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衣,可他没有脱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木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水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玉露茶,这才恢复了喝玉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水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压并不太高。听说水田就怕脑溢血,不敢一人在外过夜呐。”
  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木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不过,不能说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水田的死是极乐往生的。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对方年轻时代的往事,有着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掺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水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话,如今别人也把水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木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地实现了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木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木显露诧异的神色。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日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木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水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中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中之一罗。”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高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水田的妻子找我来了。”铃木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木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解开。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艺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日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木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①,这个叫喝食②。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在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③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
  ①慈童,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谷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高一点。
  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木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呐。”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熟。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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