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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山音-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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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
  ①原文为“二百十天”,即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这一天常刮台风。
  菊子来了。
  “爸爸,您怎么啦?蝉声吵得您又在想起什么了?”
  “这股吵闹劲儿,简直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一般说,水禽的振翅声响,可蝉的扑翅声也使我吃惊哩。”
  菊子的手指捏着穿了红线的针。
  “可怕的啼鸣比扑翅声更加惊人呢。”
  “我对啼鸣倒不那么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间。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长汗衫的布料,在给孩子缝制红衣服。
  “里子还是把蝉当作玩具玩?”信吾问道。
  菊子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嗯”地应了一声。
  里子家在东京,觉得蝉很稀罕。或许是里子的天性的缘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蝉,房子就用剪子将秋蝉的翅膀剪掉才给她。此后里子只要逮到秋蝉,就对保子或菊子说:请替我把蝉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讨厌干这种事。
  保子说,房子当姑娘时没有干过这种事。还说,是她丈夫使她变成那样坏的。
  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对于这种事,保子平日是无动于衷的,所以信吾觉着奇怪,有点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么不吉利的预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问题不在蝉上。
  里子问声不响,很是固执,大人只得让她几分把秋蝉的翅膀剪掉了。可她还是纠缠不休,带着无知的眼神,佯装悄悄将刚刚剪了翅膀的秋蝉藏起来,其实是把秋蝉扔到庭院里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视着她的。
  房子几乎天天向保子发牢骚,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吧。
  保子钻进被窝之后,便把当天女儿的抱怨转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觉得房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
  虽说父母应该主动和女儿交谈,可女儿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理解女儿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听其自然,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对菊子很和蔼,真好啊!”有时房子这么说道。
  吃晚饭时,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说我吧,我对菊子也不错嘛。”保子答话。
  房子说话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来回答,可保子却回答了。尽管是带笑地说,却像是要压制房子的话似的。
  “她对我们大家都挺和蔼的嘛。”
  菊子天真地涨红了脸。
  保子也说得很坦率。不过,她的话仿佛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儿。听起来令人觉得她喜欢幸福的儿媳,而讨厌不幸的女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
  信吾把它解释为保子的自我嫌恶。他心中也有类似的情绪。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怎么竟对可怜的女儿迸发出这种情绪来呢?
  “我不同意。她对丈夫偏偏就不和蔼。”修一说。不像是开玩笑。
  信吾对菊子很慈祥,这一点,不仅修一和保子,就是菊子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谁都没有挂在嘴上。这却被房子说出来了,信吾顿觉掉进了寂寞的深渊。
  对信吾来说,菊子是这个沉闷的家庭的一扇窗。亲生骨肉不仅不能使信吾如意,他们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如意地生活。这样,亲生子女的抑郁情绪更加压在信吾的心上。看到年轻的儿媳妇,不免感到如释重负。
  就算对菊子很慈祥,也只是信吾灰暗的孤独情绪中仅有的闪光。这样原谅自己之后,自己也就隐约尝到一丝对菊子和蔼的甜头。
  菊子没有猜疑到信吾这般年纪的心理,也没有警惕信吾。
  信吾感到房子的话像捅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天前吃晚饭的时候。
  在樱树下,信吾想起里子玩蝉的事,也同时忆起房子当时所说的一些话。
  “房子在睡午觉吗?”
  “是啊。她要哄国子睡觉。”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说道。
  “里子真有意思,房子哄小妹睡觉,她也跟着去,偎依在母亲背后睡着了。这时候,她最温顺哩。”
  “很可爱呀。”
  “老太婆不喜欢这个孙女,等她长到十四五岁,说不定也跟你这个婆婆一样打鼾哩。”
  菊子吓了一跳。
  菊子回到刚才缝制衣服的房间里,信吾刚要走到另一房间,菊子就把他叫住。
  “爸爸,听说您去跳舞了?”
  “什么?”信吾回过头来,“你也知道了?真叫我吃惊。”
  前天晚上,公司的女办事员同信吾到舞厅去了。
  今天是星期日,肯定是昨天谷崎英子告诉修一,修一又转告菊子的。
  近年来,信吾未曾出入舞厅。他邀英子时,英子吓了一跳。她说,同信吾去,公司的人议论就不好了。信吾说,可以不说出去嘛。可是,看样子第二天,她马上就告诉修一了。
  修一早已从英子那里听说了,可昨天和今天,他在信吾面前仍然佯装不知。看来他很快就告诉了妻子。
  修一经常同英子去跳舞,信吾也想去尝试一番。信吾心想:说不定修一的情妇就在自己与英子去跳舞的那个舞厅里呢。
  到了舞厅,就又觉得在舞厅里不会找到这种女人的,于是向英子打听起来了。
  英子出乎意料地同信吾一起来,显得满心高兴,忘乎所以。在信吾看来,这是危险的,大可怜了。
  英子年芳二十二,乳房却只有巴掌这般大。信吾蓦地联想起春信①的春画来。
  ①即铃木春信(1725—1770),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擅长画梦幻中的美人。
  他一看见四周杂乱无章,觉得此刻联想到春信,的确是喜剧性的,有点滑稽可笑。
  “下回跟菊子一起去吧。”信吾说。
  “真的吗?那就请让我陪您去吧。”
  从把信吾叫住的时候起,菊子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菊子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信吾以为修一的情妇可能在才去的呢?
  菊子知道自己去跳舞倒没什么,可自己另有盘算觉得修一的情妇会在那里,这事突然被菊子点出来了,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了。
  信吾绕到门厅,走到修一那边,站着说:“喂,你从谷崎那里听说了?”
  “因为是咱家的新闻啊。”
  “什么新闻!你既然要带人家去跳舞,也该给人家买一身夏装嘛。”
  “哦,爸爸也觉得丢脸了吗?”
  “我总觉得她的罩衫同裙子不相配。”
  “她有的是衣服。您突然带她出去,她才穿得不相配罢了。倘使事前约好,她会穿得适称的。”修一说罢,就把脸扭向一边了。
  信吾擦边经过房子和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走进饭厅,瞧了瞧挂钟。
  “五点啦!”他仿佛对准了时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山音(云焰)



  一

  报纸报道二百一十日可望平安无事地度过,可是二百一十日的前夕,来了台风。
  当然几天以前信吾就读过这段报道,现在都忘却了,也许不能叫做天气预报吧。
  因为临近还会有预报,也有警报。
  “今天早点回家吧。”信吾邀修一回家。
  女办事员英子协助信吾做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自己也匆匆忙忙做好准备。她穿上一件透明的白色雨衣,胸部依然是扁平的。
  自从带英子去跳舞,发现她的乳房难看以来,信吾无意中反而更加注目了。
  英子随后跑步似的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同信吾他们并排站在公司门口。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她的脸部没有重新化妆。
  “你回哪儿去?”信吾欲言又止。恐怕他已经问过二十次了,可总是记不住。
  在镰仓站下了车的人们都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风雨交加的情景。
  他们一来到门前种植葵花的人家附近,《巴黎节》①主题歌的歌声就夹在风声雨声中传了过来。
  “她真悠然自在啊!”修一说。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菊子在放丽丝。戈蒂②的唱片。
  歌曲一终,又从头放了一遍。
  传来的歌声,夹杂着拉木板套窗的声响。
  他们两人还听见菊子一边关木板套窗,一边和着唱片唱起来的歌声。
  由于暴风雨和歌唱,菊子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已经从大门走进了门厅。
  “真够呛!鞋子里进水了。”修一说着在门厅处把鞋子脱了下来。
  信吾就这么浑身湿漉漉地走进了屋里。
  “唷!回来了。”菊子走了过来。她满脸喜气洋洋。
  修一把手中拎着的袜子递给了她。
  ①1933年鲁涅库列尔导演的影片《Le Quatorze Juillet》日文译作《巴黎节》。
  ②丽丝。戈蒂(1908—),法国女民歌手。
  “唉哟!爸爸也淋湿了吧。”菊子说。
  唱片放完了。菊子又把唱针放在唱片开始的地方重放一遍,然后抱起他们两人儒湿了的西服就要离开。
  修一一边系腰带一边说:“菊子,你真悠闲啊,附近都听见呐。”
  “我害怕才放唱片的。惦挂着您们两人,沉不住气啊。”
  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
  她走到厨房里给信吾沏茶,嘴里还轻声哼着这首曲子。
  这本巴黎民歌集是修一喜欢才买回来的。
  修一懂法语。菊子不懂。修一教她发音,她再跟着唱片反复学,唱得还算不错。
  据说主演《巴黎节》的丽丝。戈蒂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着生活过来的。这种滋味,菊子是体会不到的。可是,菊子对自己这种不熟练的轻歌,也觉着很有乐趣。
  菊子出嫁的时候,女校的同学们赠送给她一套世界摇篮“曲的唱片。新婚期间,她常放这些摇篮曲。没有人在场时,她就和着唱片悄悄地唱起来。
  信吾被这种甜美的人情吸引住了。
  信吾暗自佩服,这不愧是女人的祝福。他觉得菊子一边在听摇篮曲,一边似乎沉湎在少女时代的追忆之中。
  他曾对菊子说过:“在我的葬礼上,只希望放这张摇篮曲的唱片就够了,不要念经,也不要读悼辞。”这句话虽不是十分认真,却顿时催人泪下。
  菊子至今还没生育孩子,看样子她对摇篮曲的唱片听腻了,近来也不听了。
  《巴黎节》的歌声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停电啦!”保子在饭厅里说。
  “停电了。今天不会再来电啦。”菊子把电唱机关掉说,“妈妈,早点开饭吧。”
  晚饭的时候,贼风把微弱的烛光吹灭了三四回。
  暴风雨声的远方,传来了似是海啸的鸣声。海啸声、风雨声更令人感到可怕。

  二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尔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不要紧吧?”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吗。”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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