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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山音-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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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信吾回到自家附近,抬头仰望着别人家的向日葵花。
  一边仰望一边走到葵花树下。向日葵种在门旁,花朵向门口垂下。信吾站在这里正好妨碍人家的出入。
  这户人家的女孩回来了。她站在信吾的的背后等候着。她不是不可以从信吾旁边擦身走进家门,可女孩认识信吾,也就这样站着等候了。
  信吾发觉了女孩,说:“葵花真大,长得真好啊。”
  女孩腼腆地微微笑了笑。
  “只让它开一朵花。”
  “哦,只让它开一朵花,所以才开得这么大啊。花开时间很长了吧?”
  “嗯。”
  “开了几天?”
  十二三岁的女孩答不上来。她一边思索一边望着信吾,尔后又同信吾一起抬头仰望着葵花。小女孩晒得黝黑,脸蛋丰满,圆乎乎的,手脚却很瘦削。
  信吾准备给女孩让路,他望了望对面,前面两三家也种了向日葵。
  那边的向日葵,一株开放三朵花。那些花只有女孩家的一朵的一半大小,长在花茎的顶端。
  信吾正要离去,又回头望了望葵花。这时传来了菊子的声音:“爸爸!”
  菊子已经站在信吾的背后。毛豆从菜篮子边缘探出头来。
  “您回来了。观赏葵花呐。”
  信吾觉得与其说观赏葵花,莫如说没有同修一一起回家而来到自家附近观赏葵花,更使菊子感到不顺心吧。
  “多漂亮啊!”信吾说:“多么像个伟人的脑袋呀,不是吗?”
  伟人的脑袋这句话,是刚刚这一瞬间冒出来的。信吾并不是先考虑到这一点才去观赏花的。
  然而,信吾这么说的时候,他倒是强烈地感受到向日葵花拥有大度而凝重的力量。也感受到花的构造真是秩序井然。
  花瓣宛如圆冠的边饰,圆盘的大部分都是花蕊。花蕊一簇簇都是满满的,圆冠隆了起来,花蕊与花蕊之间并无争妍斗丽的色彩,而是齐整沉静,并且洋溢着一股力量。
  花朵比人的头盖骨还大。信吾可能是面对它的秩序井然的重量感,瞬间联想到人的脑袋的吧。
  另外,信吾突然觉得这旺盛的自然生命力的重量感,正是巨大的男性的象征。
  在这花蕊的圆盘上,雄蕊和雌蕊都在做些什么,信吾不得而知,但却感到存在一种男性的力量。
  夏日夕雾迷茫,傍晚海上风平浪静。
  花蕊圆盘四周的花瓣是黄色,看起来犹如女性。
  信吾暗自思忖:莫非是菊子来到身旁,脑海里才泛起这种怪念头?他离开向日葵,迈步走了。
  “我呀,最近脑筋格外糊涂,看见向日葵才想起脑袋的事来。人的脑袋能不能也像葵花那样清晰呢?刚才我在电车上也在想:能不能光是拿脑袋去清洗或修补呢?
  说把脑袋砍下来未免荒唐,不过能不能让脑袋暂时离开躯体,像送要洗的衣物那样送进大学医院,说声麻烦您给洗一下,就放在那里呢?在医院清洗脑袋或修补有毛病的地方,这段期间,哪怕是三天一个礼拜,躯体可以睡个够,不必翻身,也无需做梦。“
  菊子垂下上眼皮,说:“爸爸,您是累了吧?”
  “是啊。今天在公司会客,我只抽了一口就把香烟放在烟灰碟里。接着再点了一根,又放在烟灰碟里。等意识到的时候,只见三支一样长的香烟并排在冒着烟。
  实在不好意思啊。“
  在电车里幻想洗脑,这是事实。不过,信吾幻想的,与其说是被洗干净的脑袋,莫如说是酣睡的躯体。脑袋已经异处的躯体的睡法,似乎是很舒服的。信吾的确是疲倦了。
  今天黎明时分,做了两次梦。两次梦中都出现死人。
  “您没请避暑假吗?”菊子说。
  “我想请假到上高地去。因为把脑袋摘下,无处寄存,我就想去看看山峦。”
  “能去的话,那就太好啦。”菊子带点轻佻的口吻说。
  “哦,不过眼下房子在。房子似乎也是来休息的。不知道房子会觉得我在家好呢?还是不在家好?菊子你以为怎么样?”
  “啊,您真是位好爸爸。姐姐真令人羡慕。”
  菊子的情绪也有点异样了。
  信吾是想吓唬一下菊子,还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以掩饰自己没有同儿子一道回家呢?他虽无意这样做,其实多少也流露出这种苗头。
  “喂,刚才你是在挖苦我吧?”信吾淡漠地说了一句。
  菊子吓了一跳。
  “房子变成那副模样,我也不是什么好爸爸啊。”
  菊子不知所措。她脸颊飞起一片红潮,一直红到耳朵根。
  “这又不是爸爸的缘故。”
  信吾从菊子的语调中,仿佛感受到某种安慰。

  三

  就是夏天信吾也讨厌喝冷饮。原先是保子没有让他喝,不知不觉间也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不论早起,还是从外面归来,他照例首先喝一碗热粗茶、这点菊子是非常体贴的。
  观赏葵花之后回到家中,菊子首先忙着给信吾沏上一碗粗茶。信吾呷了一半,换了一件单衣,端着茶碗向廊沿走去,边走又边呷了一口。
  菊子手拿凉手巾和香烟尾随而来,又往茶碗里给他斟上热粗茶。站了一会儿,又给他拿来了晚报和老花镜。
  信吾用凉手巾擦过脸之后,觉得戴老花镜太麻烦,于是他望了望庭院。
  庭院里的草坪都已经荒芜。院落尽头的犄角上,一簇簇的胡枝子和狗尾草像野生一样生长。
  胡枝子的那一头,蝴蝶翩翩飞舞。透过胡枝子的绿叶间隙隐约可见,似是好几只蝴蝶在飞舞。信吾一心盼着,蝴蝶或许会飞到胡枝子上,或许会飞到胡枝子旁边,可它却偏偏只在胡核子丛中飞来飞去。
  望着望着,信吾不由觉得胡枝子那一头仿佛存在一个小小的天地。在胡枝子的绿叶间忽隐忽现的蝴蝶翅膀美极了。
  信吾蓦地想起星星:这是先前在一个接近满月的夜晚,透过后边小山的树林子的缝隙可以望见的星星。
  保子出来坐在廊沿上,一边扇团扇,一边说:“今天修一也晚回来吗?”
  “嗯。”
  信吾把脸转向庭院。
  “有胡枝子的那头,蝴蝶在飞舞吧,看见了吗?”
  “嗯。看见了。”
  但是,蝴蝶似乎不愿意被保子发现似的,这时候,它们都飞到胡枝子上方了。
  总共三只。
  “竟有三只呐。是凤蝶啊。”信吾说。
  以凤蝶来说,这是小凤蝶。这种类,色彩并不鲜艳,凤蝶划出一道斜线飞过木板墙,飞到了邻居的松树前。三只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纵队,间隔有致,从松树中迅速飞上了树梢。松树没有像庭院的树木那样加以修整,它高高地伸向苍穹。
  过了一会儿,一只凤蝶从意料不到的地方低低地飞过庭院,掠过胡枝子的上方飞去了。
  “今早还没有睡醒,两次梦见了死人哩。”信吾对保子说,“辰巳屋的大叔请我吃面条哩。”
  “你吃面条了吗?”
  “哦?什么?不能吃吗?”
  信吾心想:大概有这样一种说法,梦中吃了死人拿出来的东西,活人也会死的。
  “我记不清了,他拿出了一小笼屉养麦面条,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没吃。”
  似乎没有吃就醒过来了。
  至今信吾连梦中的面条的颜色,面条是盛在敷着竹箅子的方屉里,这个方屉外面涂黑,内面涂红,这一切都记得一清二楚。
  究竟是梦中看见了颜色,还是醒来之后才发现颜色?信吾记不清了。总而言之,眼下只有那笼屉养面条,记得非常清楚。除此以外,其他都已经模糊了。
  一小笼屉养面条放在铺席上。信吾仿佛就站在那跟前。辰巳屋大叔及其家属都是席地而坐,谁都没有垫上坐垫。信吾却是一直站立着,有点奇怪。但他是站着的。
  只有这点,他朦朦胧胧地记住了。
  他从这场梦中惊醒时,就全然记住了这场梦。后来又入睡,今早醒来,记得更加清晰了。不过,到了傍黑,几乎又忘却了。只有那一小笼屉养面条的场面还隐约浮现在脑海里,前后的情节都无影无踪了。
  辰巳屋大叔是个木匠,三四年前年过七旬才过世。信吾喜欢具有古色古香风格的木匠,曾让他做过活儿。不过,彼此之间的关系尚未至于亲密到他过世三年后仍然梦见他的程度。
  梦中出现养面的场面,仿佛就是工作间后头的饭厅。信吾站在工作间同饭厅里的老人对话,却没有登上饭厅。不知为什么竟会做养面条的梦?
  辰巴屋大叔有六个孩子,全是女儿。
  信吾梦中曾接触过一个女孩,可这女孩是否是那六个女儿中的一个呢?眼下傍黑时分,信吾已想不起来了。
  他记得的确是接触过。对方是谁,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甚至连一点可供追忆的线索也忆不起来了。
  梦初醒时,对方是谁,似乎是一清二楚的。后来睡了一宿,今早也许还记得对方是谁。可是,一到傍晚,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信吾也曾想过,接触那女孩是在梦见辰巳屋大叔之后,所以那女孩也可能是大叔女儿中的一个吧。可是,信吾毫无实感。首先,信吾脑海里就浮现不出辰巳屋姑娘们的姿影来。
  接触那女孩是在做梦之后,这是千真万确的。和养面的出现先后顺序如何就不清楚了。现在还记得初醒时,养面条在脑海里的印象是最清晰不过的了。接触姑娘的震惊,打破了美梦,这难道不是梦的一般规律吗?
  可话又说回来,是没有任何刺激把他惊醒的。
  信吾也没记住任何情节。连对方的姿影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全然想不起来了。
  眼下他记得的,只是模糊的感觉。身体不适、没有反应。稀里糊涂的。
  在现实中,信吾也没有和女性发生过这种关系。她是谁不知道,总之是个女孩子。如是看来,实际上恐怕不可能发生吧。
  信吾六十二岁了,还做这种猥亵的梦,这是非常罕见的。也许谈不上猥亵,因为那梦太无聊,信吾醒来也觉得莫名其妙。
  做过这场梦后,紧接着又入睡了。不久又做了另一场梦。
  相田是个大兵,肥头胖耳,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信吾的家里来了。看样子他已经喝了不少,只见他满脸通红,毛孔都已张开,显出了一副醉态。
  信吾只记得做过这些梦。梦中的信吾家,是现在的家还是早先的家,也不太清楚了。
  十年前相田是信吾那家公司的董事。近几年他一天天消瘦下来。去年年底,脑溢血故去了。
  “后来又做了一个梦,这回梦见相田拎着一升装的酒壶,上咱家里来了。”信吾对保子说。
  “相田先生?要说相田先生,是不喝酒的,不是吗?真奇怪。”
  “是啊。相田有气喘病,脑溢血倒下时,一口痰堵住咽喉就断气了。他是不喝酒的。常拎着药瓶走。”
  信吾梦中的相田形象,俨然是一副酒豪的模样,跨着大步走来。这副形象,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信吾脑海里。
  “所以,你就同相田先生一起喝酒罗?”
  “没喝嘛。他朝我坐的地方走了过来,没等他坐下,我就醒了。”
  “真讨厌啊!梦见了两个死人!”
  “是来接我的吧。”信吾说。
  到了这把年纪,许多亲近的人都死了。梦里出现故人,或许是自然的。
  然而,辰巴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为故人出现的。而是作为活人出现在信吾的梦中。
  今早梦中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脸和身影,还历历在目。比平日的印象还要清晰得多。相田酒醉而涨红的脸,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可连他的毛孔张开都记忆起来了。
  对辰巳屋大叔和相田的形象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而在同样的梦中接触到的姑娘的姿影,却已经记不清楚了,是谁也不知道了,这是为什么呢?
  信吾怀疑,是不是由于内疚才忘得一干二净呢?其实也不尽然。倘使真达到进行道德上的自我反省的地步,就不会中途醒来而一直睡下去。信吾只记得产生过一阵感觉上的失望。
  为什么梦中会产生这种感觉上的失望呢?信吾也没有感到奇怪。
  这一点,信吾没有对保子说。
  厨房里传来了菊子和房子正在准备晚饭的声响。声音似乎过高了些。

  四

  每晚,蝉都从樱树上飞进家里来。
  信吾来到庭院里,顺便走到樱树下看看。
  蝉飞向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蝉的扑翅声。蝉之多,信吾为之一惊。扑翅之声,他也为之一惊。他感到扑翅声简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飞翔似的。
  信吾抬头仰望大樱树,只见蝉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
  满天云朵向东飘去。天气预报是:第二百一十天①可望平安无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许会降温,出现风雨交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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