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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山音-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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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父女似乎彼此漠不关心,相互间既不说话,也不相望。电车行驶到品川之前,父亲就入梦了。女儿也闭上了眼睛。令人感到他们连眼睫毛也是酷似的。
  修一的长相并不太像信吾。
  信吾一方面暗自期待着这父女俩彼此哪怕说上一句话,一方面却又羡慕他们两人犹如陌生人一般漠不关心。
  他们的家庭也许是和睦的。
  只有年轻女子一人在横滨站下车。这时,信吾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他们岂止不是父女,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信吾感到失望,没精打采了。
  贴邻的男人眯缝着眼睛瞧了瞧车子是不是已驶出横滨,尔后又接着邋里邋遢地打起盹来。
  年轻女子一走,信吾突然发现这个中年男子真是邋邋遢遢的。

  三

  信吾用胳膊肘悄悄碰了碰修一,小声说:“他们不是父女啊。”
  修一并没有表现出信吾所期待的那样的反应。
  “你看见了吧?没看见?”
  修一只“嗯”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可思议呀!”
  修一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
  “真相似呀!”
  “是啊。”
  虽说汉子已经入睡,又有电车疾驰的声音,但也不该高声议论眼前的人呀。
  信吾觉得这样瞧着人家也不好,就把视线垂了下来,一股寂寞的情绪侵扰而来。
  信吾本来是觉得对方寂寞,可这种寂寞情绪很快就沉淀在自己的心底里。
  这是保土谷站和户家站之间的长距离区间。秋天的天空已是暮色苍茫。
  看样子汉子比信吾小,五十五六岁光景。在横滨下车的女子,年龄大概跟菊子相仿。不过眼睛之美,与菊子完全不同。
  但是信吾心想:那个女子为什么不是这个汉子的女儿呢?
  信吾越发觉得难以想象了。
  人世间竟有这样酷似的人,以致令人觉得他们只能是父女的关系。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对那个姑娘来说,恐怕只有这个男人与她这么酷似;对这个男人来说,恐怕也只有这个女子与他这么酷似。彼此都只限于一个人,或者说人世间像他们两人这样的例子仅有这一对。两人毫不相干地生存,做梦也不会想到对方的存在。
  这两人突然同乘一辆电车。初次邂逅之后,大概也不可能再次相遇了吧。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仅仅相遇了三十分钟,而且也没有交谈就分手了。尽管贴邻而坐,然而彼此也没有相互瞧瞧,大概两人也没有发现彼此是如此相似的吧。奇迹般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奇迹就离去了。
  被这种不可想象的事所撞击的,倒是第三者信吾。
  信吾寻思:自己偶然坐在这两人的面前,观察了这般奇迹,难道自己也参与奇迹了吗?
  究竟是什么人创造了这对如此酷似父女的男女,让他们在一生中仅仅邂逅三十分钟,并且让信吾看到了这场景呢?
  而且,只是这年轻女子等待的人没有来,就让她同看上去只能是她父亲的男人并肩而坐。
  这就是人生吗?信吾不由地自言自语。
  电车在户家停了下来。刚才入睡的男子急忙站了起来,他放在行李架上的帽子已经掉落在信吾的脚边了。信吾捡起帽子递给了他。
  “啊,谢谢。”
  男子连帽子上的尘土也没掸掉,戴上就走了。
  “真有这种怪事啊,原来是陌生人!”信吾扬声说了一句。
  “虽然相似,但装扮不同啊。”
  “装扮?……”
  “姑娘精力充沛,刚才那老头却无精打采呀。”
  “女儿穿戴入时,爸爸衣衫褴褛,世上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尽管如此,衣服的质地不同呀!”
  “嗯。”信吾点了点头,“女子在横滨下车了。男子剩下一人的时候,蓦地变得落魄了,其实我也是看见的……”
  “是嘛。从一开始他就是那副模样。”
  “不过,看见他突然变得落魄了,我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的。让我联想到了自己。
  可他比我年轻多了……“
  “的确,老人带着年轻美貌的女子,看起来颇引人注目。爸爸您觉得怎么样?”
  修一漏嘴说了一句。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看着也羡慕的缘故嘛。”信吾也搪塞过去。
  “我才不羡慕呢。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在一起,总觉得难以取得心灵上的平衡。
  丑男子同美女子在一起,令人觉得他怪可怜的。美人还是托付给老人好哟。“
  信吾觉得刚才那两人的情形是难以想象的,这种感觉没有消去。
  “不过,那两个人也许真是父女呐。现在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是他与什么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呢。他们相见,却没有通报姓名,父女彼此不相识……”
  修一不理睬了。
  信吾说罢,心里想:这下可糟罗!
  信吾觉得修一可能以为自己的话是带刺的吧。于是又说:“就说你吧,二十年后,说不定也会遇到这种情况哟。”
  “爸爸想说的就是这个?我可不是那种感伤的命运论者。敌人的炮弹从我耳边呼啸擦过,一次也没打中我。也许在中国或在甫洋留下了私生子,同私生子相见却不识而别。比起从耳边擦过的炮弹来,这等事又算得了什么。它没有危及生命。再说,绢子未必就生女孩子,既然绢子说过那不是我的孩子,我也只如是想:是吗。
  仅此罢了。“
  “战争年代跟和平时期不一样。”
  “也许如今新的战争阴影已经在追逼着我们,也许在我们心中的上次战争的阴影就像幽灵似地追逼着我们。”修一厌恶地说,“那女孩子有点与众不同,爸爸才悄悄地感到她有魁力,才会没完没了地产生各种奇妙的念头。一个女人总要跟别的女人有所不同,才能吸引男人嘛。”
  “就因为女子有点与众不同,你才让女子养儿育女,这样做行吗?”
  “不是我所希望的嘛。要说希望的,毋宁说是女方。”
  信吾不言语了。
  “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她是自由的嘛。”
  “什么叫自由?”
  “她不结婚,有人邀请就来。表面显得高雅,实际上她过的不是正经的生活,才显得这样不安稳,这样劳顿的嘛。”
  对修一的观察,信吾不禁有点生畏了。
  “你这个人也真烦人啊,什么时候竟堕落到这种地步。”
  “就说菊子吧,她是自由的,是真的自由的嘛。不是士兵,也不是囚犯。”修一以挑战似的口吻抖落出来。
  “说自己的妻子是自由的,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你对菊子也说这种话吗?”
  “由爸爸去对菊子说吧。”
  信吾极力忍耐着说:“就是说,你要对我说,让你跟菊子离婚吗?”
  “不是。”修一也压低了嗓门儿,“我只是提到在横滨下车的那个女子是自由的……那个女子同菊子的年龄相仿,所以爸爸才觉得那两个人很像是父女,不是吗?”
  “什么?”
  信吾遭此突然袭击,呆然若失了。
  “不是。如果他们不是父女,那不简直是相似得出奇了吗?”
  “不过,也不像爸爸所说的那样感动人嘛。”
  “不,我深受感动啊!”信吾回答说。可是修一说出菊子已在信吾的心里,信吾噎住嗓子了。
  扛着枫枝的乘客在大船下了车,信吾目送着枫校从月台远去之后说:“回信州去赏红叶好不好?保子和菊子也一起去。”
  “是啊。不过,我对红叶什么的不感兴趣。”
  “真想看看故乡的山啊!保子在梦中都梦见自己的家园荒芜了。”
  “荒芜了。”
  “如果不趁现在还能修整动手修修,恐怕就全荒芜了。”
  “房架还坚固,不至于散架,可一旦要修整……修整后又打算做什么用呢?”
  “啊,或许作我们的养老地方,或许有朝一日你们会疏散去的。”
  “这回我留下看家吧。菊子还没见过爸爸的老家是什么样的,还是让她去看看吧。”
  “近来菊子怎么样?”
  “打自我了结了同那个女人的关系以后,菊子也有点厌倦了吧。”
  信吾苦笑了。

  四

  星期日下午,修一好像又去钓鱼池钓鱼了。
  信吾把晾晒在廊道上的座垫排成一行,枕着胳膊躺在上面,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暖融融的。
  阿照也躺在廊道前的放鞋的石板上。
  在饭厅里,保子将近十天的报纸摞在膝上,一张张地阅读着。
  一看到自以为有趣的消息,保子便念给信吾听。因为习以为常,信吾爱理不理地说:“星期天保子不要再看报了好不好。”说罢,信吾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菊子正在客厅的壁龛前插土瓜。
  “菊子,那上瓜是长在后山上的吧。”
  “嗯。因为很美,所以……”
  “山上还有吧。”
  “有。山上还剩下五六个。”
  菊子手中的藤蔓上挂着三个瓜。
  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信吾都从芒草的上方看到后山上的着了色的土瓜。一放在客厅里,土瓜红得更加鲜艳夺目了。
  信吾望着土瓜的时候,菊子的身影也跳入他的眼帘。
  她那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优美得无法形容。信吾心想:一代是无法产生出这种线条来的,大概是经过好几代的血统才能产生的美吧。信吾不由地感伤起来。
  可能是由于发型的关系,脖颈格外显眼,菊子多少有点消瘦了。
  菊子的细长脖颈线条很美,信吾也是很清楚的。不过,在恰当距离的地方从躺着的角度望去,就愈加艳美了。
  或许也是由于秋天的光线柔和的缘故吧。
  从下巴颏儿到脖颈的线条还飘逸着菊子那少女般的风采。
  然而,这线条柔和而缓缓胀起以后,那少女的风采就逐渐消失了。
  “还有一条,就一条……”保子招呼信吾,“这条很有趣嘿。”
  “是吗?”
  “是美国方面报道的,说:纽约州一个叫水牛的地方,水牛……有个男人因车祸,掉了一只左耳朵,去找医生了。医生旋即飞跑到肇事现场,找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捡回来后,立即把它在伤口处再植上。听说,至今再植情况良好。”
  “据说手指被切断,即时也能再植,而且能再植得很好。”
  “是吗。”
  保子看了一会儿其他消息,仿佛又想起来似地说:“夫妇也是这样的啊,分居不久又重聚,有时也相处很好吧。分居时间太长,可就……”
  “你说的什么啊?”信吾似问非问地说。
  “就说房子的情况吧,不就是这样的吗?”
  “相原失踪了,生死不明。”信吾轻声地答道。
  “他的行踪只需一调查就能知道,不过……眼下可不知怎么样。”
  “这是老丈母娘恋恋不舍啊!他们的离婚申请书不是早就提出来了吗?请不要指望了吧。”
  “所谓不要指望,这是我年轻时起就心满意足了。可是房子就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身边,我总觉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信吾沉默不语了。
  “房子长相又不好看。即使有机会再婚,她扔下两个孩子再嫁,不管怎么说,菊子也太可怜了。”
  “倘使这样,菊子他们当然就要迁出单过罗。孩子由外婆来抚养。”
  “我嘛,虽说不是不肯卖力气,不过你以为我六十几岁了?”
  “那就只好尽人情,听天由命了。房子上哪儿去了?”
  “去看大佛了。有时孩子也真奇怪。有一回里子去看大佛的归途,险些给汽车压了。可是,她是喜欢大佛,总想去看看呐。”
  “不会是爱上大佛了吧?”
  “好像是爱上大佛了。”
  “哦?”
  “房子不回老家去吗?她可以去继承家产嘛。”
  “老家的家产不需要什么人去继承。”信吾斩钉截铁地说。
  保子沉默下来,继续读报。
  “爸爸!”这回是菊子呼喊道。“听妈妈说关于耳朵的故事以后,才想起有一回爸爸说:”世上能不能把头从躯体上卸下来,存放到医院,让院方清洗或修缮呢?‘对吧?“
  “对,对。那是观赏附近的向日葵之后说的。近来仿佛越发有这种必要了。忘记怎样结领带了,或许不久连把报纸颠倒过来读也若无其事啦!”
  “我也经常想起这件事,还想过把脑袋存放在医院里试试呢。”
  信吾望了望菊子。
  “嗯。因为每晚都要把脑袋存放在睡眠医院里啊!可能是年龄的缘故吧,我经常做梦。我曾在什么地方读过一首诗,诗曰:心中有痛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实的继续的梦。我的梦,并非现实的继续。”
  菊子瞧了瞧自己播完了的土瓜。
  信吾一边望着土瓜的花;一边唐突地说:“菊子,搬出去住吧!”
  菊子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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