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列入名册 [苏] 鮑·瓦西里耶夫-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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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么说话吗?”涅鲍加托夫仍然嘻皮笑脸地问道,“可假如不服从呢?你是否要遵照命令去报告?要打报告吗?”
“等会儿,托里亚,”克里姆科夫打断了他的话,“争吵是愚蠢的,要知道,我们相依为命。”
“我们并不是在争吵……”
“首要的任务是,把米拉送进城。其它的一切——以后再说。”
“我不懂,你是谁:傻瓜还是神经病?”
“慢来,托里亚!”上等兵从桌子另一端探过身来,“你要这么个残废丫头有什么用,中尉?如果是个好胳膊好腿的,那我倒还可以理解:扔了可惜。可这么个瘸腿的……”
他那胡子拉碴的脸就凑在普鲁日尼科夫跟前,普鲁日尼科夫没有挥臂就给了他短促的一拳。上等兵直起了身子,他的手顿时落到了刀把上,普鲁日尼科夫端起冲锋枪,猛地扳动了枪栓:“手放到桌子上!”
上等兵缓缓地松开了刀把,坐了下来,两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放在自己面前。普鲁日尼科夫知道,他们的冲锋枪里没有子弹,但他们是两个人,而他——只一个人。
“畜生,”克里姆科夫呼哧呼哧地说,“你是个废物,中尉。跟个女人躲在这里……在等战争过去是不是?……”
“一个一个从洞孔往外爬,”普鲁日尼科夫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们,这不是开玩笑,我的冲锋枪已经子弹上膛。”
他把枪口指向了破洞孔的一边,短促地扳动了枪机,撕裂般的枪声在掩蔽室里震耳欲聋。涅鲍加托夫与克里姆科夫站了起来。
“我们不能没有武器就离开这里,”涅鲍加托夫说。
“带上你们自己的冲锋枪。”
他们不声不响地拣起没有子弹的什帕金式冲锋枪。克里姆科夫头一个走向洞孔,在洞孔处他踌躇了片刻,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从掩蔽室里钻了出去。
“往右走,走到尽头,上面就是出口,”普鲁日尼科夫对中士说。
中士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站在小洞孔旁,犹豫不定。
“为什么站着不动?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你答应过给我们子弹,中尉。给我们点子弹吧,我们今天夜里就离开要塞。”
普鲁日尼科夫沉默了起来。
“做点好事吧,中尉,”涅鲍加托夫以央求的口吻说,“没有子弹我们就会死在这里。”
普鲁日尼科夫走进一个晦暗的地方,用脚推来一个没有拆封的弹匣给中士。铁皮在砖地上发出了刺耳的磨擦声。
“谢谢。”涅鲍加托夫抱起了弹匣,“我们今晚就走,一言为定。可你,不管怎么说,中尉,是个傻瓜。”
普鲁日尼科夫钻进了洞孔里去。
他把冲锋枪关上了保险,往通常放的地方一放——他总是把它放在洞孔旁,——回到桌于跟前,沉重地坐到长凳上。他没有去想,克里姆科夫与涅鲍加托夫在通道里把武器装上子弹后会冲进掩蔽室来,但他心情十分沉重。不久前不期相遇所带来的狂喜,变成了令人麻木的失望,而这种变化又来得如此突然,普鲁日尼科夫仿佛顿时衰弱无力了。仿佛这两个人偷去了、扯去了和带走了他的一部分信仰,这种损失明显带来了肉体上的疼痛。他的愤怒已经消失,留下的是迷蒙的令人压抑的空虚和精神上的痛苦。
一阵阵叹息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抬起头:旁边站着米拉。
“他们走了,”他舒了口气,“我给了他们子弹。他们打算夜里从要塞突围。”
“我跪不下来,”她突然说,声音似乎因紧张而变得颤抖,“我跪不下来,因为我的腿是假腿。等我取下假腿的时候,我一定跪下来。我一定跪在你的面前,我……”
恸哭噎住了她的喉咙,她沉默了。她站在旁边,两手紧紧压在胸前,牙齿咬住颤动的嘴唇,脸上淌着泪水。他伸出手去,想把她的泪水拭去,而她立即抓住了这只手,狂吻不已。他惊惧地往回缩手,但她没有放松,她用双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就象上次在通道里那样,只是那时他的手里握着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
“我是那么担心,那么害怕。”
“担心我会跟他们一起走吗?”
“不,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担心听到你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所爱的人。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下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要以为我会忘记这一点。一生中谁都可怜我,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可怜我!但是当人们可怜你时,那意味着只给了你一半东西,懂吗?而你,你为了我,自己留了下来,你把他俩赶走了,没把我撇下,没把我扔在这里,没有按他们的主意把我送给德国人!我可是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每一句话!”
她把他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啊说啊,浑身发抖,宛如在打寒颤。对她来说,顷刻间一切都冰消雪融了:不论是一直保持的警惕,不论是胆怯,不论是羞涩。炽烈的感激之情似乎冲破了一切束缚,爱与温存的真情挚感淹没了她,使她忘却了一切,她急不可耐地向他倾诉,无所顾忌地和无所期待地吐露了自己的全部心曲。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连想都没敢想过,还能够爱上谁!从童年起,从我最小的时候起,人们对我强调的只有一点——我是个残废,我是个不幸的姑娘,我与其他姑娘不同。就连妈妈也常对我这样说,因为她可怜我,希望我能够对自己的这一情况习惯起来,一旦习惯了,也就不再为此痛苦。的确,我已经习惯了,完全习惯了,因而我交结的并不是女孩子,反倒是男孩子们。要知道,姑娘们总是喜欢谈论爱情,作各种各样的打算,可是我能打算什么,能幻想什么呢?也许,我现在说的都是傻话,但是你什么都懂,就连这些傻话也懂,对吗?我简直不能沉默,我害怕沉默,因为一旦我沉默下来,你就要开始说,你会说我是个十足的傻丫头,可找到了谈情说爱的时刻啦。可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不敢沉默下来,柯里亚,可是我已没有气力再说下去了。没有气力了,而我害怕,害怕沉默,害怕这阵子你会说出那种话……”
普鲁日尼科夫拥抱了她,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颤动的、微微肿胀的嘴唇。他感觉到了她嘴唇上有血。
“这是我为了不喊出声来而咬破的。当他们在劝说你的时候。”
“疼吗?”
“从来也不曾有人吻过我。上面——战争。可我是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我的心此刻都要碎了,”米拉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话音很轻,几乎听不见。“晚上你再也不要坐在桌子旁边,好吗?你躺着,我就坐在你身旁,整夜给你赶硕鼠。整夜地赶,赶一辈子,柯里亚,这就是咱们的生活……”
第二章
现在他俩说啊说啊,怎么也说不够。他们躺在一起,盖着军大衣和呢子军衣,双双的身体暖和着他们自己。他们的心跳动在一起,同时激烈,同时微弱。
“你妹妹象你吗?”
“大概不象。她象妈妈,而我——象爸爸。”
“那就是说,你爸爸很漂亮。而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
“幸福的孙儿通常总是象爷爷的,”
“幸福的孙女呢?”
“同样。你告诉我……可要说实话,听见吗?一定要说实话。”
“一定说实话。”
“是实实在在的实话吗?”
“是的,是实实在在的实话。”
她沉默了片刻,忙着把他盖严实些。
“你妈妈见到我会非常伤心吗?”
她说得那么胆怯,声音那么轻微,普鲁日尼科夫立即明白了,对她来说,他的回答是多么重要。
“我妈妈一定会疼你。会非常疼爱你。”
“你答应过要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她们会非常爱你。不论是妈妈还是维罗奇卡。”
“也许,在莫斯科我可以做一条真正的假腿,还能学会跳舞呢。”
“在莫斯科我们带你去最好的医生那里,去找最好的医生。也许……”
“不,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安假腿。”
“我们一定订做一只。做最好的。让谁也猜不到你的腿还有毛病。”
“你多瘦呀,”她温存地摸了摸他胡子拉碴的脸,“你知道,我们不要一开始就去莫斯科。先在布列斯特住些日子,让我妈妈把你养得胖一点。我会用胡萝卜喂你。”
“怎么,把我当成了家兔吗?”
“胡萝卜营养丰富,很有营养,妈妈说它含铁。等你养胖了,我们再到莫斯科去。我将看到红场和克里姆林宫。还有列宁墓。”
“还有地铁。”
“还有地铁?再就是——我们一定要去剧院,我还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剧院哩。明斯克的一个剧团来过我们这里,但不管怎么说,那不是真正的剧院,因为它离开了自己的剧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还用说。我们在莫斯科到处都去参观一下。哪儿都去瞧瞧,然后再离开。”
“到布列斯特?”
“派到哪儿就到哪儿。你没忘记吧,你的丈夫是红军指挥员?”
“丈夫……”她静静地、欣喜地笑了,“我好象睡着了,在做梦似的。拥抱我,我的丈夫。紧紧地、紧紧地。”
于是又不曾有黑暗,不曾有地下室,不曾有角落里吱吱乱窜的硕鼠。于是又不曾有战争,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在大地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你见过鹤雀吗?”
“鹤雀?什么鹤雀?”
“都说它们是白色的,白白的。”
“没见过。城里没有鹤雀,别的地方我哪儿也没去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鸟?”
“没什么。偶然想到了。”
“你不冷吗?”
“不冷。而你呢?”
“我也不冷。你知道我为什么问你吗?斯蒂潘·玛特维耶维奇在他最后的一天夜里告诉我:你麻木了。”
“怎么,麻木了?”
“被战争、痛苦、流血弄得麻木了。他说,男人在战争中都会变麻木,内心麻木,你明白吗?他说,他们的热血会凝固,而只有女人能使他们暖和过来。那时我不懂——我是个女人,也能使谁暖和过来……我使你暖和过来了吗?暖和吗,哪怕是一点点?”
“我担心自己会熔化了。”
“别笑我呀。”
“不,我说的是真话,我担心我会熔化在你的身旁。头顶上,德国人正在你我这个要塞上走来走去。你知道吗,他们要搞什么名堂:在杰列斯波里拱门附近清理场地。咱们这就起床吧,我上去瞧瞧。”
“柯里亚,亲爱的,不要去。才一天,就才一天我没有为你担惊受怕。”
“不,米拉,应当去。否则他们当真会以为自己已成了我们要塞的主人。”
“这么说,我又要一秒钟一秒钟地等着,猜测你回来还是……”
“我会回来的,我只是出去工作。要知道,当丈夫的,总是都出去工作的呀,对吗?我也一样。只不过我有这样的工作。”
普鲁日尼科夫还没有走到上面就听到了发动机的咆哮声,感到了土地的颤动:拖拉机正在往杰列斯波里大门拖大口径的笨重武器。又是很多德国兵在那附近忙碌,起初,普鲁日尼科夫打算回来,不想冒险。由于德国兵只顾忙自己的事,所以他还是往远处废墟上爬去。在那里,他希望能遇上单个的巡逻兵,再多,此时他是无法对付的。
前一次他去的地方是偏左面:那时他感兴趣的是穆哈维茨河湾的彼岸。但是现在他已不想那里了,因为这将意味着他跟米拉的分离——此时此刻,这种想法的本身就使他感到可怕。他拐向了右面,进到地下室里。穿过一排地下室就能潜到三拱门,而三拱门那里老是有德国人来来去去,正好可以教训他们,看看到底谁是这个要塞的主人。
此刻他极其谨慎地往那里走,比撞到涅鲍加托夫枪口上的一次更为小心。他并不担心会在地下室里与德国兵遭遇,但是德国兵有可能就在头顶上走动,有可能听得见他的脚步声或者透过满是窟窿的顶盖看到他本人。他以跃进的方式穿过暴露的地段,而在晦暗的壁龛里则每次都呆上许久,仔细听听动静。
正是在一个这样寂静而漆黑的壁龛里,他听见近处响起了脚步的拖沓声。有人无所顾忌地朝他走来,走得很慢,象老年人似地拖着两脚。普鲁日尼科夫全身紧张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冲锋枪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