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男孩-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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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红唇朝我温柔地笑了笑。谈话谈到这份上就没法再谈了。设想你扛着长矛大刀去追一个仇人,仇人突然转过高大伟岸的身躯说“我有点喜欢你”,那你还能怎么办呢?就是这样我转移了目光,我看见老皮盘腿坐在地毯上抽莫合烟,直到现在他连屁也不放一个,脸色却比初见时更加憔悴。老皮的眼睛一直半开半闭着,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扬家过的这几天是什么滋味。灵虹穿着亚麻裙子在房间里毫无内容地走来走去,只是始终不看我一眼,最后她闪进了厨房,我听见她在案板上拚命剁什么东西,一边剁一边发出同样是毫无内容的叹息声。
“听点音乐吗?”水扬打开屋角的“先锋”组合音响,他拿起一盘胶木唱片凑到窗前照了照,“拉赫马尼诺夫的交响乐。”“听不懂。一听交响乐耳朵就疼。”我站起来说,“走了!”“怎么走?”夏雨说,“诗人,你不留我们吃饭吗?”“吃饭问题得听女主人的。我无权决定。”水扬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然后他朝厨房喊,“虹,留他们吃饭吧。”厨房里传来三声剁板响。灵虹在里面大声说,“只有三个人的饭,一口也不多,多了明天喂狗喂猫。”“嘁。”夏雨怪叫了一声,“诗人的妻子怎么这样粗俗?”“你他妈快滚吧。”我几乎是把夏雨强拽出了水扬家。老皮悄悄地跟在后面,他朝我们扮了个鬼脸,一点也没有同情的表示。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送我们,他就懒洋洋地跟着下了楼。“怎么样?”我问。“什么怎么样?”老皮反问。
“他们对你怎么样?”“水扬很仗义,他每天请我喝酒,给我朗诵他的诗。”“我是问灵虹对你怎么样?”
“不知道。”老皮突然忧伤地望了我一眼,“一点也不知道。”“你个糊涂虫!”我朝他头顶上拍了一记,“到现在还不明白,老皮啊,冲吧!”
老皮站在楼梯上满目浮云,姿势却像断线木偶。我想起几年前在大学足球场的看台上老皮也是这样的尊容。我挽着夏雨潮津津的手走到小龙山汽车站,回头望见山坡上的白房子,心里忽然悲痛得要命。我紧紧地搂住夏雨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头一次对她说了一句真心话:
“夏雨,永远爱我。”“哟,你把我的口红吃掉了。”夏雨惊呼起来,她甩掉我的手,指着马路对面的一个女人说,“你瞧,她像英格丽·褒曼,可惜鼻子是中国鼻子。”
我松开了手,撂下疯疯癫癫的夏雨,一个人跳上了迎面驶来的空车。夏雨从后面赶上来的时候,我狠狠按下了车门的关闭钮。我隔着车窗朝她吼,“看你的英格丽·褒曼去吧。以后别来找我。”司机回头看了看,没有管我。我也不知道那辆车要开到哪里去,我抓着车顶的金属扶手随车晃荡着,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的心里真是悲痛得要命。有时候想想这世界糟心透了,人都搭错了半根神经。问题是你内心没了人样但还得过人的日子。这是多数古今中外哲学家教给我们的道理。用夏雨的话来说,就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我跟夏雨绝交了二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就跑到女生楼里把夏雨叫了出来。夏雨倚着楼梯斜眼看我,脚一抖一抖的。“你不是跟我绝交了吗?”
“别臭摆谱。出去走走。”
“我已经有约会了。你自己去吧,一个人出去更深沉。”“怎么,换情人跟换裙子一样麻利?”“本来就是。跟谁玩都一样。”
“跟谁了?说出名字来我一刀捅了你们两个。”“别来这一套。你有这胆早就拥了那两个了。”夏雨噗哧笑了,她三步两步跳下楼来,把手伸给我,“走吧,假男子汉。”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学校门,走到街上迅速地挽起胳膊。夏雨说,“今天上哪儿?”“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康乐'吧。”其实夏雨嘴还没张我就知道她说的肯定是“康乐”舞厅。我敢肯定她爱“康乐”胜过她的亲生爹娘。对此我无权干涉。我们走到半路上天下起了雷阵雨,街上人群抱头鼠窜,两边高楼里一片乒乒乓乓关窗声夹杂着惊人的尖叫声。城市在雷阵雨前夕充分表现了它的混乱状态。顷刻间大雨倾盆,夏雨脱下她的高跟鞋跑到一个陌生老头的伞底下,自作主张地替老头打伞。她的白色短裙已经让雨湿透了,露出里面的粉红色三角裤。我觉得夏雨这副模样在雨地里跑实在丢人现眼。“躲躲雨吧!”我朝她喊。“躲什么雨?快跑啊,赶第一支舞曲去。”夏雨回过头大喊大叫,“你要躲就躲着吧,我先去啦。”夏雨那臭婊子又把我甩掉了。我站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前的大遮阳篷下,看着夏雨和那陌生老头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心想不如到百货公司里转转。就这一念之差让我后来失眠了三个夜晚。我心不在焉地从一楼爬到三楼,看见楼梯拐角处有扇安全门。安全门到底是什么玩意我有点好奇。我把门推开一看,门里猛地跳起一对男女,原来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像弹簧一样弹开了。等我看清他们的脸想蒙上眼睛已经晚了。安全门已经自动闭合,我的脑袋像爆米花一样涨大,拔腿跑下了楼梯。我不知道灵虹和老皮有没有看见我,反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这种巧合是上帝安排的恶作剧。我想那两个混蛋为什么要跑到百货公司的安全门里去偷情?为什么偏偏要让我撞见?这倒霉的季节里人都疯了。我苦思冥想的主要是灵虹,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从我身边逃到水扬那里又从水扬那里跑到老皮怀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走出百货公司看看雨下得小了,去追夏雨追到“康乐”又折回学院把门关上想那些事。一直想到第二天早晨老皮来了。
老皮走到我的图书馆里,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我对面的折叠椅上轻轻地喘气。“安全门里不安全。”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知道吗?世界上就没有个安全的地方。”
老皮的眼皮跳了跳,一句话也不说。
“我父亲说,'如今的纯洁少年们都在学习做一条现实恶棍。'这话可以作语录向全国发布。”
“你别教训我。”老皮突然抬起头,“你就是一条现实恶棍。”“是啊,我就是。”我叹口气说,“说吧,你今天想跟我聊什么?”“什么也不想聊,我来要回灵虹的裙子。”“裙子?你想要回灵虹的裙子?”
“你一定得给我。你明白这个道理。”
“要不给你会捅我刀子吗?”“会的。”“那就给你吧。”我跑到小屋里打开箱子,看见那条藕色裙子叠得好好的散发着灵虹以往的馨香。我把裙子哗地抖开时觉得脑子里的神经噼噗噼噗发生位移,不对劲了。我笑着把裙子从我的头上往下套。套好了我在窗玻璃上发现自己变得怪模怪样,就像西方电影里站在街头拉客的男妓,我哈哈大笑着冲出去,对着老皮扭胯送臀,来了一段迪斯科。我意识到这一切完全不对劲了,但我忍不住要疯。老皮先是愣愣地看着,紧接着他跑过来,拉扯着那条裙子,“快脱下来,你他妈快脱下来!”
“让我穿穿,让我穿穿。”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别恶心人。”老皮朝我胸口顶了一拳,“你快脱下来!”在图书馆里看书的学生都拥过来看热闹,我有点清醒了,我把灵虹的裙子一点一点往上翻的时候,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乏。我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出洋相的事,今天却当那么多人面出了天大的洋相。我想这不能怪我,全要怪这个倒霉的季节。碰上这个季节你不发发疯行吗?
老皮接过灵虹的裙子嘴唇颤抖着,脸色灰白。我不明白老皮为什么要这样气愤,我穿灵虹的裙子关他什么屁事。“李彤,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老皮仰起灰白的脸对着天花板说,说完他就抱着灵虹的裙子走了。
“随你便。”我说,“这世道,谁还想见谁?”看来我跟老皮的深厚友情到此结束了。结束得莫名其妙但又合情合理。一切都是因为女人。我想这也没有多少深奥之处,试想没有了那些惹事生非的女人,男人怎么过日子?所谓的男人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
十二
馆长对我说,暑假快结束了,你不能再住在图书馆里了,你每天搞得深更半夜的教职员工都看着你,影响不好,快搬回去吧。“再住几天吧。”我说。再住几天是想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也许我是想把《井中男孩》写完了再搬回罗家小院的鸡鸭猪狗世界去,也许我想在好景将去的时候再和夏雨在长桌上欢乐几场,这些想法都不宜公开。更难说清楚的是我怕回罗家小院了,我怕重温那里丝丝缕缕的爱情痕迹。现在让我独自躺在那个零乱的房间里,恐怕我会难受得重犯手淫毛病。我很害怕我的毁坏一切的性冲动。
我开始有了一种紧迫感。我想在最后几天里把《井中男孩》写完。但是有许多种结尾都不能让我安心。我已经彻底把德国佬斯蒂芬·安德雷斯踢到一边。我想自己给井中男孩创造一个结局。有一天夏雨走进图书馆的时候,我像大文豪巴尔扎克那样对她说:“他死了。”“谁死了?”“我小说中的人物。井中男孩死了。”
“去你妈的井中男孩。”夏雨突然把脸凑到我耳边,“告诉你这个月我月经没来。”“月经没来是什么意思?”
“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夏雨伸出尖长的指甲狠掐了下我的耳朵,“听着,你让我怀孕了,你这个混蛋。”“那怎么办?”我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想倒霉的事情结了伴来啦。我以前一点不知道怀孕是这么容易的事。“别慌呀。”夏雨看着我又转怒为笑,“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怀孕。我有办法。”我拚命摇着头。这时候我又从夏雨身上从图书馆污浊的空气里闻到那种灾难性的铁锈气味。这种气味让我昏昏沉沉。我看着桌上的小说发呆,不知道夏雨是什么时候走的。夜色渐浓,图书馆沉入一片黑暗中。我听见窗外那只一年四季都会滴水的水管又在汩汩鸣响。许多昆虫在学院的山坡上唧唧地唱歌,它们都很快乐很坦然。而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我觉得再过几天我可能要出什么大事了,我可能要像井中男孩一样死于自己之手了。
那一夜我没有睡觉。我把《井中男孩》写完了。我最后还是让男孩掉到了井中。当我搁下笔的时候重温了当年掉在水井中的感觉,冰凉的让人窒息的井水从四面包围了我,我想从中跳出来,但有一种神力发自井底,它势如千钧地拖住了我的身体。我觉得我已经像井中男孩一样死去了。我等待天亮。黎明时我挟着《井中男孩》从学院紧闭的大门上爬出去,搭上了头班公共汽车。我去找一个有过两面之交的文学编辑。我准备把他从被窝里拖起来读这篇小说。这一切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否则我的精神快支撑不住了。
《井中男孩》的结尾
从春天开始,家里人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监视着我。他们只要看见我朝井边去,就从后面冲过来抱住我。我说,“我去看看井里的男孩。”他们说,“别去,不准再去了。”我被拖到那张会摇晃的小床上睡觉。父亲对我说,你病了,病了就要睡觉。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去看井里的男孩过得怎么样了。我一点也没有病。但谁也不听我的话。他们把门窗都反锁上了让我养病。整整一个春天快过去了。我在床上听见了雁过长空的声音,闻见了院中花草的馨香,但是我不能出去看看。我开始用尖厉的啼哭声发泄我的愤怒,从早哭到晚。但家里人还是在议论我的病,说我的病重了。我的哭声使他们讨厌,渐渐地父亲也对我露出了冷淡的脸色。有一天他把牛奶瓶重重地放到我床头,出去时忘了锁门。我看见一线明媚的阳光从门外射到床边,风吹来携带着那股水井的气息。我溜下了床,紧接着又溜出门朝水井跑去。井台上已经长出了暗绿色的青苔,我就伏在那片青苔上往井底看。就这样我重新见到了井中男孩,他的脸已经变得陌生了,那么苍白,那么憔悴,眼神也空洞无望。我对井中的男孩说,“喂,你也病了吗?”他不回答。回答我的是一家人杂沓的脚步声。父亲在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