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屐齿印苍苔-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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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是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
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人即胡蝶,胡蝶即人,后人就渐渐的
把梦与人生混为一谈,什么“浮生若梦”,“一场大梦”,“事如春梦了无
痕”,“百岁光阴一梦蝶”,一发而不可收拾。
梦与文学确有一脉相通之处,文人大抵爱做梦,创作本身就带有梦的意
味。唐诗宋词,“梦”字几乎被用滥;历代小说笔记名作,梦话连篇,以梦
为书名的也不少;汤显祖以“玉茗堂四梦”著名,说明梦富于戏剧性。“礼
拜六派”有一位小说家,干脆以“海上说梦人”为笔名;张恨水写过《八十
一梦》;“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刘大白的第一本白话诗集,命名《旧梦》。
但到了30 年代,形势一变,梦开始遭忌讳,梦与现实,俨如唯物唯心的天
堑,壁垒森严,不许越雷池寸步。何其芳以《画梦录》名噪一时,害得他后
来自怨自艾,忙不迭自我检讨。施蛰存因为推荐文学青年读梦化胡蝶的《庄
子》,受到鲁迅的批评,退却时又拿庄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话
打掩护,落得倒霉几十年才翻身。鲁迅是值得尊敬的,因为他毕生刚正,严
分是非爱憎,决不肯含糊半点。但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看够了这几十年间的
是是非非、唯唯否否、亦是亦非、亦非亦是、忽唯忽否、忽否忽唯、颠来倒
去、倒去颠来,不知有何感想?或许也不免喟叹前尘如梦,以自己的过分认
真峻切为憾吧?
据说至人无梦,而芸芸众生,终不免为梦所苦。梦是相思的止渴剂,痛
苦的逋逃薮,希望的回音壁,补天的五彩石。可惜良宵苦短,好梦难圆;春
梦无凭,恶梦却常常变成事实。梦中得意,醒后成空,南柯梦和黄粱梦是世
人熟知的故事。被失望折磨过久,难得碰巧有点好事,反而会疑心自己在做
梦,不相信是真的。我做过无数的梦,早如游丝飞絮,了无影踪,只有一梦
特别,没世难忘。“文革”初期,我就被投入监狱,侘傺悒郁,经常乱梦颠
倒。有一次梦见和熟朋友欢聚,自在逍遥,快若平生。我忽然明白身在梦里,
惊呼:“这是一场白日梦!”此情此景,真是太悲哀了!
梦有长短,生理学的梦很短,心理学的梦却很长。美国科学家发现人做
梦时眼球会快速跳动,根据这种生理现象选了一大批人做实验,测定最长的
梦历时2 小时又23 分钟。心理学的梦却动辄十年几十年。“文革”茫茫十
年,人心望治,如大旱之望云霓,但当时有一种权威的预言,却还说以后每
隔七年八年就要来一次,不禁使人想到《西游记》里的唐僧,没完没了的九
九八十一难,一忽儿盘丝洞,一忽儿火焰山,不知何年才到得西天?美国作
家欧文有一篇小说,描写有个乡下人入山打猎,倦极而眠,一觉醒来,已经
过了20 年,回到村子里,满眼陌生人,世界大变。中国也有类似的传说:
晋代有个樵夫上山打柴,遇到两个童子下棋,放了斧头作壁上观。一局未终,
发现斧子生锈,木柄已经烂掉,回家后山川依旧,人事全非。原来那两个童
子是神仙,樵夫只睁着眼做了个短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世事
也正如奕棋,如果能在不知不觉无思无虑中瞬息嬗变,像电影里的叠化镜
头,人间真有这样的梦,倒也痛快,省了许多苦熬究捱,痴心妄想。
中国传统奉散文为正宗,如果把《论语》、《孟子》、《道德经》、《南
华经》都算上,直到《梦溪笔谈》、《陶庵梦忆》、《阅微草堂笔记》这类
作品,真是浩浩如长江大河,注之不盈,汲之不竭。但“文革”十年,散文
河底朝天,土地龟裂,一睡沉沉,成为不毛之地。进入改革开放的十年,才
如梦初醒:一夜江边春水生,洪波细浪,激荡推涌,洋洋洒洒,映照出这时
代生意盎然的一面。这散文百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的聚会,就是很好的印
证。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写神仙无心出错,闹了一回恶作剧,
在雅典城外的树林里,把两对情人耍弄得神魂颠倒,爱恶错乱,啼笑皆非;
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我们也演了一出《仲夏夜之梦》,没有莎
士比亚式的浪漫,却十分惊心动魄,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
开始。散文的前景如何?神仙大概知道。
五代是长短句发荣绚烂的时代,南唐这个小朝廷里,就不乏词坛高手。
有一次李璟和冯延巳君臣谈词,冯延巳很赞赏李璟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
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却引冯词《谒金门》中的隽语,笑问:
吹皱一池春水,于卿底事?
散文荣枯,于人底事!梦中说梦,聊以应命:是为序。
1989 年8 月26 日
(本文为《八十年代散文精选》序言)
报幕 ——查志华《无华小文》序
海有多宽,地有多厚,森林有多深邃,城市有多壮丽,色彩有多绚烂,
音籁有多丰富,——地球有多大,散文的领地便有多广。
但人生有涯,个人的天地窄小得可怜。
地球不是世界的全部,只是四时运行、历史演变的舞台。文明与野蛮,
繁荣与贫乏,战争与和平,专制愚昧与民主自由,爱与仇,欢乐与痛苦,正
直与邪恶,幻想与现实,心灵的颤动、搏击、探索、拥抱,才是散文广袤无
边的沃土。
圆颅方踵之伦,大体形似,差别万千。大科学家爱因斯坦写过一首生前
未发表的诗:
“我们”这个字眼我总信不过,
没有人能指着另一人说:“他就是我。”
协议背后总有些事情不大可靠,
外表的一致掩盖着鸿沟一条。①
人不分男女老幼,肤色种族,有人类共同的本性,共同的倾向,例如对
美,对光明,对真理,对公平合理的追求;人际关系中有共同的珍宝,例如
宽容,谅解,友爱,团结。但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人,尊严不容亵渎,人权
不容侵犯,意志不容予夺,名器不容假借。矫揉造作的“一致”只是自欺欺
人。散文家如果不能做到我就是我,他就是他,千百个等于一个。——不,
加起来等于零。
在新起的散文群落中,查志华同志有自己的世界。——她用自己的眼观
测,自己的心映照,自己的手描画。这世界也许不够庄严华妙、涵盖万有,
但确是她自己的园地,打着她鲜明的标记。
宋代有人拿柳永和苏轼的词相比,说柳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子,执红牙
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词“须关西大汉,绰铁板,唱‘大江东去’”。
志华是女作家,笔底却洗净铅华,摒绝搔首弄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咏叹的是质朴的人生,从平凡中体现高大,短暂中抉发永恒,琐屑中揭示
隽永,喧嚣中探求静穆。宜于良朋二三,清茗一壶,纵心随意,娓娓而谈。
她不拘泥于散文的概念、形式和藩篱,如行云流水,行其所当行,止其
所当止。笔致清朗、时有隽语,坦率中不乏芒刺,在流行的时风中自成一格。
散文的本质是以心会心,以真我为血脉,以艺术为生命。《无华小文》
是志华的第一本文集,我很愿为她充当报幕员的角色,和读者一起,体味她
的自然与亲切,预期她的深厚与圆熟。
① 引自《爱因斯坦谈人生》,美国海伦?杜卡斯、巴纳希?霍夫曼编,高志凯译。
1989 年6 月10 日
笺上彤云 ——序小思散文集《彤云笺》
在80 年代,我和香港疏隔30 年之后,旧地重游,像蓦然闯入外星世界,
目迷五色,心汇千端,而最感愉快的,是认识了不少令人萦系向往的朋友,
小思(卢玮銮)女士是其中之一。
香港地处南天,一岛孤悬,万流云集,尽管百五年来世局播迁,沧桑多
变,绵邈的华夏文化传统,如一灯不灭,烛照海岸,岛上知识界的有心人,
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披荆斩棘、填海补天的辛苦。小思长年惨淡经营,参与
开荒行列,不仅在香港赢得文名与贤声,同时隔山过海,影响及于一向门禁
森严的大陆。熟悉港情的柳苏,在北京《读书》杂志上频为香港作家画像,
其中就有《无人不道小思贤》一文,细细描述她的人品与文品。
小思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隽爽,人如其文,文如其人。但霁月光风之外,
也自别有其引人注目的色彩。她的文史著述,谨肃如法官判案,殚见洽闻,
而心细如发,真正做到了无一字无来历;知人论世,略迹原情,平心放眼,
又表现出罕见的热忱与胆识;她的散文创作,纵横上下,挥洒自如,覃思遐
想,翩跹欲飞,则纯然是才人本色。这种种似乎矛盾的品性,千山一脉,百
水同源,读者可以由此看到她的一片赤子之心。
《彤云笺》是小思1985 年以来的散文集锦,以《送八十年代》和《迎
九十年代》二文为殿。笔端迈越时空,大至历史、战争、人物,小至一花一
木一穗一石一器;近至大陆会稽山下的沈园轩亭口,五台山中古老的小镇,
远至尼罗河畔的文明古国埃及,鱼龙曼衍的今日苏联与东欧,耳目所接,痛
痒萦心,寄慨遥深。她时而化身为结血瘢的水袖,惯漂泊的骆驼,倾诉人间
的野蛮和冷漠。现代都市被割切的天空,电脑与情感的隔阂,也使她忧心忡
忡,无端爆发许多枨触。缅怀先贤,以心会心,又是另一种情致笔墨。陆游、
秋瑾、蔡元培、瞿秋白、老舍乃至萧红,国仇家恨,侠骨柔肠,清才卓识,
“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一片神往和怅惜之情,如杨花点点,在字里
行间飞舞。小思与丰子恺的文字缘、忘年交,更显得一往情深,生死不渝,
可以看作是一段两岸的文坛佳话。
常听说香港是“文化沙漠”,香港文学的存在和发展,却提出了无声的
抗议。纸上氤氲,目验心证,表明纸醉金迷的维多利亚港不只是声色犬马之
场,在红尘十丈之中,自有一片清凉世界,供心灵栖息翱翔,悲欣歌哭,长
啸行吟。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科学与艺术,应当是一对丽质天生的姊妹花。
感谢小思,以文会友,不遗在远;爱抒所怀;遥祝笔健!
1990 年5 月15 日于上海
打开金锁 ——电视片《昨夜的月亮》文学本代序
胡杨同志:
二月六日手书奉到。知《昨夜的月亮》播放后获得好评,在全国电影制
片厂首届优秀电视剧评选和首届全国录像片评选中,分别得三等奖和二等
奖,现在剧本又将印行。这都是好消息,值得高兴。
张爱玲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不容忽视。她的《金锁记》曾受读书界普遍
肯定,成为她的代表作。已故的傅雷对艺术评骘标准极严,曾为文推许《金
锁记》是“我们文坛上最美的收获之一”。四十年来,张爱玲在海外和港台
享有很高的声誉,台湾还产生了不少所谓“张迷”,在她脱颖而出的大陆,
却反而销声匿迹,近于湮灭。这种反差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出于时代和环
境等客观原因,也不排除由张爱玲本人手造的主观因素。改革开放以后,我
感到这种隔阂应该打破,明知障碍仍然不少,于1984 年11 月写了《遥寄张
爱玲》一文,在香港和国内同时发表,有影响的《收获》重刊了《金锁记》。
可喜的是由此很快引起连锁反应,人民文学出版社有关编辑部门立即从北京
来了长途电话,表示准备出版《传奇》;因为他们只有《传奇》初版本,接
着又派专人来上海,向我借用旧藏该书增订本加以复制。同时上海书店以最
快的速度,《传奇》1946 年原版影印问世。列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
的一种。以后张爱玲的作品,就在全国好几家出版社相继出版。最近常君实
同志自北京来信,向我介绍了张爱玲的年轻研究者于青,因为她正在写张爱
玲评传,和另一位同道金宏达同志合作,计划由安徽文艺出版社编印张爱玲
文集。这种情况,并非出于偶然,原来在我国新历史时期以前,张爱玲的姓
名和作品虽已在国内消失,却仍有口碑流传,许多文学爱好者争相搜求。据
我所知,大学文科研究生中以张爱玲为研究对象者即不止一人。凡此种种,
正如埋在河床下的一片潜流,早已蕴有冲出地面的蓄势。出版界的张爱玲
热,正是适应了这种需求。文学史上有许多事例表明:趋时媚俗之作,虽可
以争胜一时,却难免像节日的礼花,瞬息的灿烂以后,随风而逝;真正优秀
的作品,却经得起风吹雨打,久经时间的检验而不失其晶莹。这也是一种客
观的艺术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来信谈到张爱玲的评价问题,我对此毫无研究。我不是理论家,也无此
涵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