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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背道而驰-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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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虽然苦,可到底是城里,回家,招弟可不干。 
  家里好,家里不需要住地下室,不需要受老板的气,可以天天和爸妈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笨蛋,我回去,谁来挣钱盖房子,富贵将来娶媳妇了,报不上户口,分不到地,怎么办? 
  反正我不回去。 
  田园不由分说强行把招弟的工作辞了,然后把她从地下室拽到了火车站,拽上了车。 
  火车快要开时,她站在站台上对着火车威胁说,你敢半路下来,我打断你的腿。 
  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三遍。火车滑动的一刹那,她看到的是眼泪汪汪的招弟噘着嘴瞪着她,满脸仇恨。 
  火车终于消失不见,这个城市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在候车室玻璃门前瞥见自己的影子,依然是初进城时那个土气、软弱而且孤独的女子。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像是一个人独自走在荒凉的大沙漠里,身心极度疲惫,比干十六个小
时的活还累得慌。街道和楼房冷冷地盯着她。直到此刻,她仍然对城市怀有近乎盲目的崇拜——虽然她热爱的不是五十块钱租住的地下室,也不是一天到晚拿着化妆品的宣传资料到处兜售和吃青菜萝卜。她看不到城市的破绽,觉得所遭遇的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 
  她哭了,泪水像一条盲目的小溪淌过她疲乏的脸庞。 
  随后,她的一篇文章在省里得奖。她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颤抖地致辞。依照颁奖委员会交 
  代的那样,哆嗦地对着准备好的发言稿,感谢了一大堆人! 
六十九
  也就是在那次颁奖会上,她有了一种被发现的感觉: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住在城市的底部,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无依无靠。这个奖却是城市给她的笑脸,给她的一线光明,使这个地方展现了它别具新意
的一面,被赋予了无限的张力。她觉得想象中的目的地似乎不远了。 
  后来她有了更新的认识:不管我身在何处,地下室的门关得如何紧,我仍然在生活中;不管我把自己的内心隐藏得多么深,都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获奖显然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们凭什么为她感动?她住在地下室,而他们在楼房里
,可是她得奖了。她并不稀罕那些奖品:一床漂亮的床单,两只花瓶。这些对她没有用处。她在乎的是:他们居然把奖给了她,一个住在地下室的姑娘,不属于他们地盘的姑娘。她第一次感到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微微的温暖感,她为这
个而感动。 
  妹妹们离开一个多月,她仍然怀着侥幸心理在街上转悠,习惯性地东张西望。妹妹没等来,却等到了一辆自行车从身后撞上来,田园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上的美容资料撒了一地。她赶紧去拾,再看撞人的家伙正俯身打量她,眼
神镇静自若,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心。 
  第三天她又在被撞不远的地方看到他。他走过来,把涨红的脸凑过来。 
  很快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兜了个底朝天:康志刚,汉族,四川农村人,C市工程机械学院毕业,本科。目前在C市一无居所,二无朋友,三无工作。 
  他给田园的印象是——很木讷,但是眉宇之间很清秀,有一种有别于城市青年的清纯的东西从眼神里漫出来。 
  他把约会地点选在了舞厅。那时的C市正盛行跳舞。大街上隔三差五就开有一家舞厅,女宾免票,男宾五块,夏天可以到那里坐整整一个晚上,又听音乐又乘凉。曲子一次次响,他始终屹然不动。舞厅里的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灯光和悠
扬的乐曲里心醉神迷,田园回过头来,看见这个小伙子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俨然在台下看戏的表情,跟这个迷乱的世界截然不同。 
  在随后的交往中,他们之间有了默契。跟他在一起,她很安心,对方有一股子精神,总是十分乐观,哪怕约会时只能买半斤瓜子来嗑,他也能够用语言创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来。他会指着C市最高的一幢大楼发下誓言:我,将来一定
让你住在这里面。对面驶来一辆轿车,他那时还叫不上这车的牌子,也会指着它说:我将来要买一部和这一模一样的车。田园突然意识到经历了这么久,她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有和她共同的来处,目标坚定;知道她的来龙去脉,了解她
所有的底细,却还是忠心地容忍这一切,在需要的时候保护她免受 
  孤独、不安和危险的威胁,让她感觉到逆境中并非只有她一人。一句话,这个人是自己人。不仅如此,他对她流露出真诚而毫不做作的依恋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尊敬和小心,是完全的意外;这种意外使那个时期的白天和夜晚都显得踏
踏实实。 
  有什么比热情和温暖对她更有用呢?有什么比闪动着一双单纯而热烈的眼睛的男人更让她放心呢?即使他来自农村,出身几乎和她一样平淡无奇,不符合她心里的理想;即使在他们的相处中,从未出现过排山倒海般强烈爱恋的感觉
;即使知道对方有些夸夸其谈,产生不了相思的感觉;抑或在交往数年之后,她仍然发现不能与他完全赤诚相待,不是出于欺骗,而是出于本能——有些人能够无话不谈,有些人却只能选择性地沟通。事实上,这都不能妨碍他们成为恋人。
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而又能够一起往前走,这已经很幸运了。 
  如果不是招弟无意当中的一句话,田园一直以为这些记忆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但是现在,她明白过来,招弟一直耿耿于怀。她想:如果那天不是太认真,使高能动了气,又或者说如果那天晚上不是稀里糊涂地依了高能,也许后面
的事就不是今天的样子,她和田甜就不会闹得那么僵,田甜也不会负气出走,一心想留在城里的招弟也不会带着恨回来。到底是一步错还是一直错,她心里没底,可以确定的是,招弟不乐意眼下的生活,她会一直想着两个姐姐过得比她
好,虽然事实未必如此,但是你说出来谁相信呢,情况摆在那里。 
  田园人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发急。她很想到菜园子里去看看。看看碧绿的青菜秧苗,看看棉花开得怎么样了?但是她越想起来越头重脚轻。家里人为了陪他们,照顾他们的饮食,也不提地里的活。天气不好,她担心棉花被雨淋,
淋黑了可就卖不上价钱了。 
  那有什么关系,隔壁大婶说,有你这样的好女儿,你妈还在乎这个。她发现她们说这话时表情淡薄,并非客气,仿佛土地已经使他们厌倦了,人人都巴不得有借口撇开它。她转过头去看父母,他们只字不提,就算乌云在天上翻滚,
也看不到往日的紧张表情。她心里急,但嘴上不好意思说,毕竟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事。在这里,在眼下,她不再是土地的主人,是嫁出去的姑娘。 
  忍了又忍,她终于没忍住:妈,今年的棉花和玉米怎么样了? 
  产量不行,土地像硬馒头一样,啃都啃不动,再辛苦也收不了多少。懒得管它了。 
  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土地不是挺肥的嘛! 
  鬼晓得,反正是越来越不好种了。不过听人说,是化肥用多了害了土地。我们搞不懂,也懒得懂。 
  一只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觅食,母亲喊丈夫:抓把玉米给它吃吃,让它多下点蛋。父亲看了老婆一眼:给玉米?当然,它天天在地里扒食,也怪辛苦的,抓一大把给它。她前所未有的慷慨使鸡都不敢相信,它小心翼翼地啄了一粒,
抬头看看,又小心翼翼地啄了第二粒,确信玉米真的属于它时,才放开胆子闷头吃起来。母亲的脸上散发着恬静神情,微微地笑了。 
七十
  接下来,他们还会说,老田,不去摸两把,女儿回来了,还愁输几个钱?田园想,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强大的靠山,掌握着这家人的希望。 
  但是,回来发烧,拉肚子,浑身没力气——变得一点儿不像自己,这可不是目的。她再度挣扎着想到外面看看。可是太阳太辣了。虽已深秋,山里的太阳却比城里厉害,它把人灼得有点儿眼晕。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去。她觉得自己很快
就会回到过去——过去的记忆,又或者是过去的精气神——她不认为过去完全是黑夜的,忍受的,她早就不这么想了。相 
  反,她觉得过去是昂扬的,轻松的,简单的,虽然挑很重的担子,但是担子放下来后就不觉得肩上有东西了……而现在,东西在肩膀上,她一直感觉到有东西在肩膀上,等着把它放下来,但是没有机会。 
  到了下午,她的状况加剧了,吃不下一口饭,强忍着喝水,发现水的味道充满着小池塘的淤泥味,不得不将它吐出来。她忍耐着,尽量不让父母感觉到。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来,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身子适应不了。母亲已经开始不
安——似乎这是她的错,而这是田园一直不想看到的,所以她强忍着。她觉得这儿成了一个临时之地。康志刚竭力掩饰焦虑的神色,一则因为妻子的不适,二则因为那边业务状态不能完全掌握——仍然是手机信号问 
  题。这是大问题,他感到烦躁,但是他也忍着,好像非忍不可。他知道,他和妻子在家里多呆一天,并且健康,对这家人实在太重要了。 
  下午三四点,她的脸色开始发红,她大口地呕吐,在什么也不吃的情况下,她仍然要三番五次去厕所。康志刚不得不满怀歉意地提出告辞:她这样子再呆下去对健康不利。她得回家,得上医院。 
  太突然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亲情、沟通和信任,还没有来得及在村上走一趟充分表现——像没有芥蒂的母女那样一道走家串户。母亲曾经放出的关于断绝关系的话风影响太大,如今应该收一下,让那些幸灾乐祸看笑话的退到一旁。母亲
一直在等,从女儿进门的那一刻起。田园心里有数。 
  傍晚时分,夫妻俩上了路,全家跟在后头。富贵和父亲拎着些红豆、芝麻、鸡蛋等城里的稀罕物。康志刚扶着妻子。让我来吧,母亲支走康志刚,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想扶住女儿,但是女儿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她不得不伸出两只胳
膊。她知道这样更好,可以使母女贴得更近,使她们看上去更亲热。邻居们端着饭碗跟他们打招呼:这就走啊? 
  这不,才来两天就上吐下泻,这地方水土糟糕啊,不怪我们发牢骚。 
  城里人哪里呆得惯! 
  你女婿怎么什么事也没有?有人促狭地问。 
  我女儿是千金贵体,当然比一般人娇气些。她有意抬举女儿,无意中却贬低了女婿。女婿虽然佯装没听见,但她自己心虚起来:女婿是男人嘛。说这话时,问话的邻居已经走远了。 
  到了镇上,车子完好无损,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康志刚长出了一口气。看得出他一直在担心。 
  我叮嘱过招弟两口子每天要来看看。招弟两口子的药铺开在街东头,早知道可以放到他们家门口去的。父亲说。 
  田园被扶进车里,疲软地瘫在椅子上,朝父母歉意地笑笑,闭上了眼睛。父亲在车子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走动。一开始他有些小心,生怕碰到它,可当他看到女儿坐进去后,女婿用脚踩踩轮胎有没有气时,胆子大起来,伸出手小心
地摸了一下车顶,摸到了一手灰。他赶紧喊来自己的老婆:快,帮他们擦一下。 
  母亲快步奔过来,顺手从脖子上解下围巾,对着车狠命地来回擦。康志刚一声惊呼,妈呀,不能这样。但为时已晚:被丈母娘擦过的部位干净是干净了,一道道划痕却也变魔术般清晰地出现了。丈母娘愣在原地,拿着围巾的手停在
半空中,不敢放下来。 
  这种车一定要用湿毛巾,另外,这样擦也太累,女婿赔着笑脸说。 
  康志刚把丈人丈母娘扶上车,在镇上开了两个来回,最后停在招弟的药铺前。田家所有的亲戚全部站在街边,对着徐徐开动的汽车行注目礼。他们一直站到车尾的最后一缕烟雾消失,才怅然回家。 
  重逢的表情 
  一跨进房门,她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心好像从嗓子眼放下来了。虽才过去四五天,却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时空似乎都变了。虽然门窗紧闭,家里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她仍然感到一阵轻松。不久她的身体得到了恢复。
在饮用了些纯净水、吃了一些水果后,肠胃的消化功能、不正常的体温、还有对食物的排斥感都有所减缓。她的脑子也开始活跃起来。仅仅在医院打了两瓶吊针,便恢复正常状态。她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长途旅行,累得她
筋疲力尽。可是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所房子才是暂住地。 
  明知白雪的事不会有什么进展,她仍然去了雷向阳的酒吧。主人看上去心事重重,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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