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之春-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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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二楼的雅间坐定,点了酒楼的招牌菜式,细细品尝起来。
就在吃的正是兴头上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咒骂声和喧哗声。
青竹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选这家酒楼,就因为它是当地很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有钱、有名望的仕绅富商,算是比较文雅清静的地方,谁知道饭才吃到一半,就这样吵。我忍不住将脑袋探出窗外看究竟是谁打扰了我们的雅兴。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熏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像提野狗似的摔出去,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将那醉汉痛殴起来。
边揍边骂道:“他妈的,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酒喝,却害老子们替你背黑锅,非揍死你个王八蛋不可。”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罐酒,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罐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身子抖的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任凭打骂,也不开口。
我定睛细看,仍旧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他衣服脏乱,破了好几个洞,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脸,又黑又花,头发蓬乱,还有些黏黏乎乎的,身上好像也有许多血迹。
有好事者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说:“咦?这不是身无分文却嗜酒如命,喝酒如水次次烂醉的那个喝遍了附近数十里酒楼的家伙么?”
伙计听了更来气:“妈的,没钱还敢喝酒,居然敢还到酒窖里头偷,打死你个无赖……”
又是一阵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别打了,都快断气了……”有人劝阻。
“是啊,哎哟,瞧瞧都出血了,别打了……”围观的人七嘴八舌。
“你给老子滚,再让老子看到你,不要你小命才怪1伙计提起醉汉的衣领重重摔了出去。
被摔到街心的原本闭着眼睛的醉汉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挣扎着站起来,脚步踉跄,身形迟钝,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猛地张开时,目光却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可惜一刹那的清明后,他又阖上眼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我如箭一般飞了出去,抢在醉汉倒地的前头,将他抱了个满怀。
旁边的人发出接二连三的惊叹,而我却只觉得心痛。
怎么会这样?!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味,混和着一股腐烂酸臭令人作呕的味道直扑过来,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开一间上房,多备些热水来1我大声冲伙计喝道。
二人惊奇而惶恐的看着我,一时竟然不会动弹:“姑、姑娘……”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1虽然轻纱遮着脸庞,但我的目光几乎可以杀人。
“是、是1两个伙计连滚带爬跑回酒楼去准备。
青竹他们都赶到了楼下,见我抱着那个醉汉不放,羽捏着鼻子直摇头,青竹和如花则满脸疑惑,离离更是忍不住问:“飞……小姐你干吗?”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醉汉的胳膊搭到我肩上,几乎是扛着他走进酒楼。
他们没看到,或是他们忽略了过去,可直觉告诉我,一定不会错。
即使以前那个落拓却锐利如刀锋的人遮去了光华掩尽了锋芒,如今看起来如烂泥里的乞丐,可是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即使再怎么潦倒不堪,活得再屈辱麻木,看起来再绝望而无可就药,可那双眼睛却始终没变,清醒的时候漆黑如墨石,皎洁如秋水。
只是,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我握紧了拳头,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悲伤。
五楼雅间。巨大的浴桶里热气腾腾。
摒退了所有的伙计,青竹转身问我:“飞飞,这人是谁?”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放那人坐下,挑开遮住他脸庞的脏发,问离离:“你可认识他?”
离离上前一步凑近了看,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声音微微有些颤:“这是真的?!真的是他?1
我抿着嘴巴点点头:“没错1
忍辱负重
月凉如水,冬寒彻彻。
可醉香楼的顶楼左数第三间客房里却暖意洋洋。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脸。
欧阳莫言早已洗了三次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房里临窗而坐,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看着街上那些大步在走着的显得生气勃勃兴高彩烈的人们。
虽然夜色已经降临,但黑暗却已离他远去。
他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刀,一柄被擦洗的漆黑发亮的刀。
他的手缓缓抚着刀锋,似赞赏,又似爱惜,像是爱惜着最珍贵的宝贝或者赞赏着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这刀原本是与他寸步不离,现在又重新不离他身侧。
刀是宝刀。因为它在被仍在城外破庙后的泥塘里三年有余,如今挖出来,仍旧削金断铁,锋利无比。
我坐在欧阳莫言对面,有些出神,脑子里一直回放着泥塘边他重新握住那柄刀时脸上的表情。
冷冷的刀锋,照着他冷冷的脸。
刀锋锐利,他的目光同样锐利。
锐利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
渐渐的,那张冰冷的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
那是一种深沉的、锐利的、宽慰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那是在苦难、压力、屈辱、隐忍过后重见希望和光明的微笑。
像是一个窒息很久的人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般的欣慰笑容。
虽然他已不再是少年,虽然破庙周围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但是,当他握住刀柄的那一瞬间,他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种光芒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愉快奔跑时所激发出的活力一样,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和喜悦,热情与满足,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悲伤和埋怨的事情。
他的身子,再也不是如落叶般枯黄萎谢,而是站的比大树还直,比高山还要挺拔。
他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他,有着同样的神气、同样的骄傲。
任谁也想像不到,这就是那个当年浦宣若英认为已经彻底毁掉了的人。
三年多前,欧阳莫言在与离离分开后被小王爷的亲信秘密抓祝当时,小王爷并没有立即把莫言杀死,因为那样爱憎分明刚毅不阿的欧阳莫言并不惧怕死亡。
对小王爷而言,折磨欧阳莫言,让他活着比死更痛苦更绝望,这种方法比直接杀死他要有趣的多也更过瘾的多。
所以,浦宣若英给莫言喂食了大量的软筋抑功丸和销魂丹。
这软筋抑功丸狠毒之处在于,它不但能压制住被害者的一身武功,而且吞服的人功力越深,受到的折磨越重,时时要承受阴寒侵体如刀割肌肤筋脉之痛。
而销魂丹则让莫言变成了瘾君子,整日活在麻木蚀骨又痛苦的深渊中。为了每日的一颗丹药,莫言要给小王爷做牛做马。浦宣若英高兴的时候,就拿他做马夫,当脚踏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找人来打他骂他侮辱他,甚至让他爬在地上舔靴子上的泥土……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拼命。
可欧阳莫言却做了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不但日复一日的迷恋丹药,还患上了酒瘾,而且酗酒成性,整天混沌堕落疯癫迷醉,为了一坛酒可以弯腰下跪出卖灵魂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生……
就这样,小王爷不仅从肉体上折磨了他,而且从精神上践踏着他,慢慢地愉悦地品尝着胜利的果实。
一年、两年……有人说,欧阳莫言?他的手别说拿刀,连提酒瓶子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肉每一条筋骨都在酒里泡着,连脑子和心都灌满了酒!在他身上使劲拧一把,指不定都能拧出一壶酒水来!
于是那个比狐狸还要精明的自认为拥有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计的小王爷终于认为,清高的骄傲的绝世独立的即使被击倒也会高昂头颅的欧阳莫言已经被击垮被彻底毁掉了,不仅是身体,连灵魂都全部毁在了他的手里,变成了一条连窝都没有的癞皮狗!所以他心满意足的就像是丢垃圾一样的把莫言丢出了门。
可是,浦宣若英他错了!
他不知道,在欧阳莫言倔强的灵魂深处,在他生命中某个最秘密的地方,有着不同与表象的清醒和冷静。
他隐忍着屈辱,将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将自己彻底放弃在黑暗中,却又在黑暗中默默进行着自己的计划,默默忍受着各种心灵肉体上最惨重的打击。他在耐心地等待。
或许在这一生最黑暗的历程当中,他心房里一直有一道光,一道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无法形容的、神奇的光辉支持着他,照耀着他,给了他梦想和希望,让他在最恐惧、空虚和不可预知的黑暗中有了信心和勇气!
欧阳莫言,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也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现在,房间的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但欧阳莫言的心里却已经没有酒。他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闪闪发光。
记得若月那条走狗说过,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解得了他下的毒药的人,必定是青竹。而现在青竹果然也不负众望,很快给莫言配制了解药,慢慢祛除着压制他功力的毒药。
现在的莫言,从里到外,都是崭新的,或者说,现在的他,由里而外,都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你知道我们一定会来的。”
“是。”
“所以你一直耐心等待。”
“是。”
我心里觉得有些暖。
他的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与生俱来的信念让我觉得我们仿佛是几个世纪之前就已有预约。
“好1离离用力点头,“要喝一杯么?”
“不了。”他轻轻摇摇头,“这三年多,我喝的已经足够了,几乎每天都要喝掉三、四坛酒……”
他口气轻松,可我听了却觉得鼻子发酸。
那是一种怎样的日子,我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想不到……你还活着……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们都没死,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可是……你……还是想象不到……会变成这样……”
语气中有三分欣喜、三分惊讶、三分不确定和一分……那一分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我微笑。能让酷酷的惜言如金的莫言说上这么长一段话,真是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看着他的眼睛,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满足感。
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我报以一个真诚的笑容,道:“嗯,我还活着。不过不是上官飞花,而是我1
“我知道。”
“你知道?1这回轮到我欣喜、惊讶和不确定起来。
将军下落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上官飞花不会游泳,也根本不敢下水。”
啊???为什么呀?上官飞花不是会武功的么?居然不会游泳?!太奇怪了吧……
欧阳莫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上官飞花在五岁那年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一场惊吓过后从此与水绝缘了。虽然你当时的戏水姿势也不见得好看,但最起码能兴高采烈的跳下去。”
他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那年溺水时候的情形……
那种肺里的空气被挤出去然后灌进冰冷的水的窒息感,那种耳朵里象是巨鼓擂进来一样嗡嗡地响的感觉,那种除了疼痛什么也没法儿去想、伸出的手只抓到虚空、眼睛睁不开、浑身哆嗦的无助的感觉……
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那只贴在背后为我缓缓输进暖暖的真力的手感觉异常鲜明,还有那张在水中准确无误地贴上来给我渡气的唇……在阴寒的水中,那温暖的薄唇,送过来我渴求的气息。
我记得自己几乎是贪婪的反抱着他的头,痛吸着他口中的空气,胸口甜美舒畅得直想大声叫出来,虽然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记得那双在水中闪烁的大眼睛和因为我的动作而身子僵直面颊微显红晕的脸,我甚至记得那只托着我身子的手,修长有力,因为拿刀的关系,生着薄茧,却并不显得粗砺坚硬,象是青色的,一株早春的柳树的枝条,那种弹力十足又柔韧刚劲的感觉。
当时还以为他要抓我回去跟皇帝交差,却不知道原是一路保护我而至。
那年的一切,表面看起来如此平静,却不曾想到原是危机四伏,变数无限。
如今回想起来,好像那曾经发生的事情都如梦境一样的虚幻不真实。
就像是浮云过眼,夜风过涧。没来处,没去处。
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