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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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当我走在田间小路上,思绪便像洪水一般开始泛滥。一切都是这样叫人难受。乡亲
们连饭都吃不上,却让他们停工停产去唱歌跳舞。五叔,你也是个农民,难道你的眼睛瞎了
吗?你就看不出这一争有多么荒唐吗”
可是我自己又有什么权利谴责五叔呢?我也是农民的子弟,竟然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把
们们如此惨痛的悲剧当作喜剧来写……我发誓这次我连一个字也不会写的!
一路上,姑姑流泪的脸和五叔喜气洋洋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着。我在心里呼唤:把这
一页惨育的历史尽快翻过去吧,让姑夫和姑姑们的脸上露出笑容。而让五叔们脸上的笑容黯
淡下来……
第五次相遇又是一个夏天了。
我搭上西去的列车,去F市采访。火一般的太阳照耀着车窗外无边的原野,大地已经变
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车厢里极其闷热,旅客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按节气,已经到一年中最
炎热的时候了。社会生活同时也处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尤其是幅员辽阔的农村,显出了历
史上少有的激动。山区的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两年了,实际成果说服了怀疑论者。那里大规
模生产力工式的改变,极大地刺激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初步改善了极度贫困的生产状况,
使他们有吃有穿了。当然,冒尖户是少数,眼下并不像某些文艺作品所宣扬的那样,农民个
个都已经进了天堂,动不动就把高校对商品买回了家。我们的农民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过
去在某种程度上已穷到了骨头里,新政策的优越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变成大富
翁。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解决了温饱问题,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另外,一切都还在
刚刚开头,许许多多的新问题和新矛盾接踵而来,需要迅速而有力地给予解决。但党的某些
基层给织和它的负责人本身在认识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一些严重的问题,因而,使得许
多新矛盾无法得到妥巾的解决。毫无疑问,我国整个农村的进步有待于一个长期不断改革的
过程。但是,最初的这一步已经显示了一种令人鼓舞景象。这是任何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
见的。
平原地区也在仿效山区的榜样,开始大规模地实行生产责任制。省委第一书记已经在省
报记者问中,号召平原地区迅速落实生产责任制。但是,F市所在地区地这方面一直抵抗
着,长期按兵不动。为此,省委已经把那里的主要领导人调离了。新建不久的新市委班子坚
决执行省委的指示,F市和全地区的农村已经处于一种急骤变革的状态中。我正是赶去采访
和调查这一地区的农村形势的。
我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听着铿锵的车轮声,感奋着一种强烈的时代变革的气息。我记起
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名字:《在田野上,前进!》那是写另一个时期中国农村的大变化的。现
在,我们也可以奋地呼喊说:在田野上,前进!
我在F市下了火车,通过检票口,来到了候车室。
已经是晚上了,我想很快先找个住处,于是就小心地通过睡在地上的横七竖八的旅客,
向街道外面走去。
到候车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我看见一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张志高
吗?是的,这的确是五叔,他现在赤膊露体躺在候车室大门口的一个角落里,头枕着自己的
两只鞋。打着很响的呼噜在睡觉。他看来疲惫不堪,头沉重地歪在一边,身上和头上布满了
汗水珠子,身子下面的水泥地板似乎都湿了一片。他的长裤管挽在大腿以上,上身只穿我们
家乡农村的那种红裹肚,两条腿摞在一起,侧身倒地,就像家乡农人们在山野里睡觉一样。
五叔,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为什么你一个人流落在这陌生的异乡,受这份洋罪呢?
我犹豫地站在这个酣睡在乡亲面前,不知该叫醒他。
我想叫醒他,问明他的一切。我又不忍心叫醒他,他看来太疲倦了,睡得那么死沉,说
不定好长时间没睡一个好觉了。我躬下身,看见他抽动的嘴角和紧蹩的眉头间,似乎隐约地
流露出心灵深处某种阴郁的迹象。此刻,他也许在梦中回到了我们亲爱的大马河川,回到了
那个鸡叫狗吠的村落……不论怎样,我眼下无法想象五叔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犹豫了一会,叹了口气,先出了候车室。我想还是让他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再睡一会,
等我找好住处再来叫他吧。今晚,我要让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大概是不想掏住宿费才在那里
凑合的。我在F市委招待所包了一个两张床位的房间,把东西放好,连脸也没擦一把,就又
急匆匆地来到了火车站。
五叔仍然睡在候车室的门口,似乎连动没动一下。
我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唤他:“五叔!五叔!”
他一动也不动。我又一边叫他,一边用手掀他汗淋淋的身体。
他慢慢地睁开眼,似乎竭力要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而眼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在一刹那
间,他认出了我。
五叔一下坐起来,叫了一声:“君娃?”
我对他点点头。他先害臊地两把将衣服裹在赤身裸体上,把枕在头下的两只鞋穿在脚
上,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他的眼里似乎闪动着泪水,亲热地用汗涔涔的
手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相当激动,像在外国碰见我一样。
我在他身边的一块半截砖头上坐下来,部他:’你在这儿干啥哩?”他不知为什么,脸
一下子通红,说:“唉,跑一点小生意……”“给集体还是给你?”“集体?还有集体吗?
集体早散伙了!单干了!资本主义了!”他顷刻间变得恼怒了。
这个顽固的人,他仍然是他那老一套!
“那你跑出来,地怎种呀?”我问他。
“我没心思走资本主义道路!地让我那个二流子小胡弄着,我出来跑点生意。新政策不
是号召让做生意吗?”他有点嘲弄地说。“你做什么生意哩?”“零七碎八…”他显然不想
说他干什么。我不愿再打问了。这是属于别人的私事,再问也许不合适。可是我隐约地觉
得,这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人,他的“生意”有点非社会主义的味道。但我不是公
安局的,无权追究这些,何况他地我的五叔。“你又到什么地方记录去呀?”了问我。
我告诉他我就到这个地方来的,再不走了。
我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说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车去省城呀。我马上对他说,我已经包好
了一间房子,也有床位,让他今晚跟我去住。“我怕误了火车的钟头。”他说。
“不怕,招待所离火车站不远,几分钟就到了,误下了车。咱们住在一块,还可以拉拉
家常话。”
他同意了,拿起了身边那个落满尘土的黑人造革皮包,和我一同出了候车室。我把他先
领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食堂里,要了些菜、馍、啤酒和汽水。五叔喝不惯啤酒,说像些马
尿。我就又给他买民几两白酒。几杯酒下肚,他就有点醉意了。瞪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对我说:’你是个记者,好好把咱农村的情况记录下来,给中央和胡耀邦总书反映上去!就
说资本主义完全复辟了!”
我又记起了上次在我们县车站附近食堂里的情景,那时他在饭桌上就说这些话,现在还
在说。我同时也想丐了多年前在学校院子里的赛诗会,想起了他在公社会议室的发言和菜市
场的表演,也想起了大队饲院里那次骚乱……我又看看此刻桌子对面那又醉意朦胧的眼睛,
感到心情帝重而痛苦。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而且还是党的一个基层组
织的领导干部。这样的人本应该早被撤换下来了,可他仍然占据着领导地位。我们的改革首
先正是应该针对这样一些人的,而不幸的是,眼下有些地方往往正是由这样一些人在领导着
我们的改革。比如说F市吧,前几年正是由几个对抗中央政策的人在领导着一个几百人口的
地区。这些人当然要比五叔高明多了。他们采取的是在口头上拥护新政策,而在实际工作中
顽固对抗的方法,他们在会议上一口一个要坚决贯彻中央精神,而在私下里,在和老婆睡觉
的时候,在和心腹们下棋打扑克牌的时候,却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讥讽所有的改革。我国新时
期社会改革的最大困难就在这里。
吃罢饭,我搀扶着五叔,来到市招待所的房间里。
五叔脱掉外衣,躺在凉席上,一口一口地长叹气,对我说:“唉,君娃,你五叔现在活
得不像个人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直瞪瞪地望着房顶的天花板,叹着气说:’以前,我张志高是个什
么世事?常是站在人面前的人嘛!工作常是先进,给张家堡挣了一墙的奖状和锦旗。公社和
县上的领导谁不看重我张志高?参观大寨,到地区和省里开先进会,哪一回能少了我张志
高?想当年,常是坐‘主席台’的人嘛!可是而今呢?却像一个要饭吃的一样,流落到了这
等地步!……哎,你不知道,以前我参观开会路过这些地方,都像上宾一样住在带澡堂子的
宾馆里,可如今躺在候车室的地板上,连条狗都不如……”他说完,一下子翻身趴在凉席
上,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我慌忙劝解他,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呜咽着。
这哭声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我无法安慰他,也说不出来什么同情话,于是就从房间里走出来。让五叔一个人在房子
里静静地哭一会吧!我无法同情他,但我怜悯他。直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的悲剧。是的,
这不仅是他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正是一个悲剧的时代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性的人
物。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个五叔一样的人物啊!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一个悲剧
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我在招待所的院子里长久地
徘徊着
此刻,沸腾了一天的F市安静了下来。城市的灯火先后熄灭了一些,夜空中的星星却更
繁密,更明亮了。晚风习习地从远方的山峡中吹过来,驱散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人感到一
种说出的爽快。等我回到房间后,看见五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我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五叔。我固执地在他的留有泪迹
的脸上,寻找我在童年时所熟悉的一些特征。我长久地看着睡梦中的五叔,两滴泪水不知什
么时候已经涌出了我的眼睛,从烫的脸颊上滑落了下来,耳边似乎隐约地又传来了那久远年
间的叮叮咣咣的土三弦声……
结束我去拘留所看罢五叔二十多天后的一个早晨,五叔突然
来到了我的家里。他神色有些沮丧,但因为从拘留所放出来又有些高兴。她的身体和精
力明显地衰弱了,甚至显出某种老态;多时没刮剃的胡茬乱蓬蓬地在皱纹脸围了一大圈。
我高兴地问地:“放出来了?”
他百感交集地用手指头揩去眼角的两颗泪珠,说:“放出来了。判了个免于刑事处
分……”
我和我爱人立刻忙着给他炒了许多菜,招待他吃饭。我们都留分在我们家多歇息几天。
五叔说他不准备住了,已经买好了明天回老家的长途汽车票。当天晚上,他就在我们住
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我送他去长途汽车站。一路上,他不说其它,只是反复感叹说:“唉,真
丢人!以后我再怎领导张家堡大队的工作呀……”得了吧,五叔!你怎么还能领导张家堡的
工作呢?你自己首先应该回到土地上老老实实地劳动,用汗水好好洗刷一下你自己,你身上
积起来的污垢已经太多了。
我怀着一种极其悲哀的心情,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途汽车站检票口的后面。
当我转身走上宽阔的街道时,曙色已经染红了东方的地平线,城市从睡梦中醒来,到处
都是沸腾的声响——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走在上早班的人流里,心头猛地打起了一个热浪
——
因为我从五叔们的衰败中,看见中国正挺起朝气蓬勃的胸膛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