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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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香高兴得跳了起来,说道:“太好了,我做梦也想家,回去越早越好。我依依母亲膝下三十年,大家庭中热闹惯了,家务事也不用我操心,在苏州时还好,离南京娘家近,想家了,买一张火车票,到镇江转乘轮船,转眼就到了。可是来到北京,除了淑芳姐姐,没有一个亲人,寂寞死了。况且家中大小杂事男女佣人都要时时来问我,烦死了,我真不是主妇的料。底下人胡弄我,我也不知道,只能睁眼闭眼,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只要不来打扰我吹笛拍曲,吟诗弹琴,就很好了。”说罢自己也觉好笑,竟捂了嘴格格地笑了起来。
铁云握着安香柔嫩的小手,抚摩着道:“安香,你这双纤手就是只该弹琴吹笛的,家务事交给底下人就行了,天坍不下来。哈哈,我的安香夫人若是管了柴米油盐,岂不把一身灵气都弄俗了!你收拾收拾吧,至多十天就动身。”
铁云又去福公司和罗沙第谈了要回上海去长住,不再担任北京福公司买办了。罗沙第听了,又是摊手,又是耸肩,一股劲地摇着两个指头,操着洋泾浜华语说道:“不,不!”然后又皱眉又摇头,咭哩呱拉说了一大堆铁云听不懂的洋话,铁云看模样知是挽留,果然漂亮的金发小伙子沙彪纳翻译道:“罗沙第先生说:‘这些年合作得很好,福公司不能没有你,以后还要借重,你尽管回上海去住,福公司的事还是要请你办下去。’”
最后决定双方继续保持关系,原来由铁云任用的北京福公司两名中国雇员仍然继续供职,但是对外来说,铁云已不是福公司的一员了,说穿了不过是遮朝廷和世人的耳目罢了。
铁云又向京中亲友一一道别,子谷、笙叔和沈荩、连梦青等先后为他饯行,于是铁云夫妇离京赴津转船南下。
这时上海英美租界已经扩张到西至静安寺和延平路一线,东至杨树浦大片地区,改称公共租界,法租界也从上海县城向西扩展至现在的重庆中路一带。十里洋场尽是商店、洋行、戏园、赌场、妓院和鸦片烟馆,还出现了自来火(煤气)、自来水、电灯、汽车,并正在筹备电车公司,商业畸形繁荣,成了中外淘金者的乐园和华人寓公的乐土。另一方面,由于清廷的政治势力在这个国中之国的租界上不能为所欲为,革命党人和维新人士结社集会,议论国事,也十分活跃,民族资本家则在这块土地上兴办了许多工厂公司。
铁云的轮船靠上十六铺码头,他和安香一行下了船,等李贵去雇马车,那时虽有人力车,究竟不如马车体面。铁云站在路旁东张西望,忽见一群长袍马褂的绅商和随从司事人员从旁边一座码头大门出来,领头一人半百年纪,精神健旺,停下步来指着黄浦江向身旁的同行者说了些什么,那些随从们一个个恭恭敬敬地聆听着,都道:“状元公放心,一切都齐备了,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明年这个时候包管一座崭新的大达码头出现在这块工地上。”
状元公便是张謇,只听见他严厉地说道:“有决心还要有行动,我要你们拿行动给我看,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大达轮埠公司的第一条轮船一定要投入从上海到汉口的客运,和洋商轮船公司较量一下高低,若是做不到,趁早讲,我另请别人来干。”
众司事都抢着道:“季翁放心,到时候只早不迟。”
张謇点点头和几位绅商分别踏上路旁的自备马车走了,随从们又回进码头大门去。铁云仔细瞧去,门旁挂着的招牌乃是:“大达轮埠码头筹备处。”铁云咋舌道:“乖乖,这位张季直果真干出成绩来了。”
安香道:“老爷认识这位状元公吗?”
“认识,我们还打过赌哩,七年前他劝我不要办洋务,要脚踏实地办实业,办教育,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如今我一事无成,他竟办起了火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和别的许多事业,又从南通闯进上海,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安香笑道:“那末是你输了。”
铁云狠狠心道:“我不承认输,我还有浦口的地皮哩,浦口商埠办成了,一定比大达轮埠公司强,过几年再论高低吧。”
李贵雇了几辆马车来了,铁云等先至安庆里歇息,然后送安香去苏州胭脂桥旧居,铁云则在沪苏两地不时往返。
不料进入三伏炎夏,上海人正热得喘不过气来,都说还是北方的夏天凉快,连梦青忽然冒着酷热如火的六月大伏天从北京来到,换了一身派力司西装,辫发盘在头顶心上,草帽压得低低的,轻轻敲开了安庆里刘宅大门。李贵开了门,梦青一闪而入,急命李贵闩上门。李贵愣愣地认不出来,说道:
“您老是谁啊?别跟我逗着玩!”
梦青除下草帽,说道:“大老李,不认得我连梦青了?”
李贵慌忙请安道:“连老爷,您这身洋人打扮,我可认不出来了,咱还以为是东洋鬼子山下先生哩。你在客堂坐一会,我请老爷下楼来。”
铁云已听到天井里的谈话声,急忙从楚楚屋中探首出窗喊道:“梦青,你坐一会,我就下楼来。”
李贵引梦青入客堂沙发中坐了,茶几上有一盒雪茄烟,梦青也不客气,取了一支点燃吸了起来,只听见楼梯一阵轰响,铁云穿着白纺绸短褂裤,快步奔下楼来,见梦青穿着西装,头顶上盘着发辫,不禁大笑道:“士别三日,梦青也洋化了。”
梦青苦笑道:“一言难尽,不得不如此,到你书房中长谈吧。”
于是两人进了西厢书房《抱残守缺斋》,掩上门,梦青叹道:“铁云,出了大事了,虞希死了,死得惨极了!”
铁云大惊道:“是自立军的事发作了?”
“不是,若是为自立军而死,倒也轰轰烈烈,英名长存,谁知却是为了写给《天津日日新闻》的一篇揭露《中俄密约》的新闻稿子闯了祸。”
“啊呀,我读过那篇新闻,当时不知道是谁写的。”铁云跌足懊惜道:“若知道是虞希写的,一定为他捏一把汗,劝他赶快出京避祸。”
梦青脱去西装,用力摇着折扇,说道:“现在懊悔来不及了。这份丧权辱国的《中俄密约》虽是李中堂出面,实则是西太后的主张,要想联俄制日,所以答应给俄国一些好处。《天津日日新闻》登出来后,立刻哄动了国内外,引起了中国留日学生和国内各界人士的反对,各国公使也纷纷向外务部责难。西太后大发雷霆,命令步军统领衙门赶紧把泄露机密的人抓起来处死。不知他们怎么侦查到这篇新闻是虞希写的,一天深夜把他抓到刑部大牢。按照西太后的旨意立刻斩首,可是自古以来夏天不能处决人犯,于是刑部改用杖刑,就在牢房中用竹鞭狠狠地捶打了四个钟点,打得虞希身上皮肉一片片碎烂开来,满地血肉斑斑,却仍然没有断气,最后用绳子勒颈,才活活将虞希勒死了,死的那天是六月初八日。”
说到这里两人眼中都泪花闪闪了,沉默了一会,铁云叹道:“虞希为揭露朝廷黑暗腐败而死,死得壮烈,不亚于自立军的起义,他是当世的奇男子大丈夫,我们为他在上海立个衣冠塚吧。明天我把虞希之死透露给上海报界,预料上海民众也会起来为他悲愤为他抗议的。”
梦青道:“这事只有请你出面去办了,我被看作虞希一党,也在政府通缉之列,是躲到北京英国公使馆,由他们设法掩护我出京的,现在不得不暂时住在上海英国领事馆内,免得政府密探追踪,惹出麻烦,过几天风声过去了,才能搬出来住。”
铁云道:“以后就住到我这里来吧。”
“不了,我还要把乡间的家眷接出来,总须另外再租一处房子。”
铁云思索了一下说道:“马眉叔兄在受文义路(今北京西路)造了整整一条弄堂房子,名为‘眉寿里’,眉叔虽已故世,马太太还是很熟的,我替你去问她租一幢房子,租金必不会高,你看可好?”
“那就拜托了。实不相瞒,此番只身逃出京来,除了随身带了一些现钱,其余一切衣物全都留在京中,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了,又不能抛头露面出去做事谋生,正为此踌躇得很。”
铁云安慰道:“朋友急难相助,义不容辞,有愚兄在,老弟尽可无忧。”
梦青道:“我知道老哥慷慨仗义,可是我的脾气却也耿介得很,很不愿受朋友的资助。我有个朋友在商务印书馆做事,他们馆里出版一份小说月报,名为《绣像小说》,稿费每千字五元,我已有了腹稿,打算写一部小说寄了去换饭吃,穷途末路只能如此。”
铁云恍然笑道:“好主意,天下还有这样一条谋生的行当!
你若写成了,先让我拜读。”
“那当然。”梦青苦笑道:“我也不过是试试罢了,还要你指点哩。”
次日,铁云将沈荩被杀消息告诉了好友汪康年,他一直在上海办报,《时务报》停刊之后,又于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创办《中外日报》,鼓吹推行新政,反对革命党人,在国内颇有影响。听了沈荩的消息,也极悲愤,当即写了一篇新闻稿,在《中外日报》上登了出来,立时引起上海各界人士的震动,不论革命党或是维新派,纷纷在张园集会通电抗议清政府的残酷暴行。铁云又去见马太太,为梦青租了眉寿里一幢两上两下的石库门房子,家具也为他购置陈设好了,梦青合家住了进去。不几天,以庚子之乱为背景,讽刺官场腐败的小说《邻女语》陆续脱稿了,署名“忧患余生”。铁云每篇都细细过目,并从第五回起加了评点。梦青将小说稿交给了《绣像小说》主编李伯元(即是《官场现形记》的作者),从七月份起登出来了,可是每月二三十元稿费,哪够梦青一家开销。
铁云为朋友办事向来讲究义气,能把心都掏了出来,明知梦青在危难之中,怎肯袖手不问,可是他又不肯收受钱物,如何帮得上忙,踌躇多日,不曾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这天梦青又送《邻女语》的续稿来,坐在书桌旁读着当天的《中外日报》消遣。铁云评点完了,忽然触动了灵感:“看来写小说并不难,何不我也写一部出来,让梦青拿去换钱,这是文人之间风雅的事,想必他会收下的。”于是搁下笔道:“梦青,读了你这几回小说,那些隐藏于嘻笑怒骂之中的微言大义,我都评点出来了,好让读者明白作者的用心。不知不觉我也有些手痒,打算也写一部小说出来,送给你去换稿费,这总可以了吧?”
梦青呵呵笑道:“老哥真是个热心人,你写吧,倒不是为了几文稿费,而是以你平日的文笔,定能写成一部哄动上海的名著。登在《世界繁华报》上的《官场现形记》不就风靡了上海,成了茶余饭后的谈助吗?”
铁云沉思了一会,说道:“自从‘拳乱’之后,国人愤恨政府腐败无能,出现了专写贪官污吏的谴责小说,李伯元写的《官场现形记》讽刺贪官,确实刻划得淋漓痛快,但人人都照他的路子写,就俗了。我若写,便不再写贪官而写清官。”
“哈哈,人家骂贪官,你却捧清官,写了出来也是拍马小说,有人愿看吗?”
“梦青,你被我的话弄糊涂了吧?我说的清官是以清廉为名而残害民众为实的那些昏官,如毓贤在山东曹州府的所作所为,号称清廉如水,不受一文贿赂,却以捕盗为名,用站笼杀害大批良民,那就不是清官而是酷吏了,我把他写成小说,一定新鲜得很,会没有人看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不同凡俗,写来定很有趣。你写吧,先写几回让我送给李伯元去,他一定会欢迎的。”
梦青走后,铁云兴致勃勃地坐到书案前,摊开稿笺,提笔略一沉吟,便如飞地落笔下来:
话说山东曹州府与直隶、河南、江苏三省为界,边野荒村,颇有些四不管的地方,土瘠民贫,盗匪出没无常,历任府县为此坏了官的已有好几起了,因此合省官员提起曹州府视为畏途。那一年,偏是有一位监生出身的满洲旗人,姓玉名贤,走了山东抚台庄宫保的门路,奉委署理曹州知府。
铁云写到这里搁下笔,望着窗外凝思了一会,忽然摇摇头,拿起稿笺揉作一团扔到字纸篓中去,暗暗好笑:“究竟不曾写过小说,看似省力,其实不简单,哪能写得这么直这么露!大概是对毓贤印象太深了,提笔就想到他。照这么写法,必然是两三回就换一个角色,走《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的老路。不行,不行,不要炒人家的冷饭,总得有个连贯的故事。怎么写法好呢?”
他站起身来,在屋中踱步沉思,望着墙上悬挂的仇十洲工笔重彩仕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