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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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贤与同知步入西花厅,双方见礼坐下,铁云说了来意,毓贤大白脸上显出一缕阴森森傲慢蔑视的神色,横眼斜睨着铁云,突然哈哈笑道:‘阁下弄错了吧,山东河道上的事,咱们山东河防局自会料理,何用河南越境过问?咱这里很忙,阁下还是回河南去复命吧。’
毓贤说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明朝弘治八年(公元一四九五年)至清朝咸丰五年(公元一八五五年)的三百六十年间,黄河都是从河南兰考县向东南夺了淮河的河道入海,称为明清故道。那时候山东境内黄河断流,河道总督不过问山东的河工,后来黄河北迁,下游流经山东入海,还是照老例,河帅管河南,山东巡抚管本省,所以毓贤才会振振有词地说出这番话来。
铁云听了,从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测绘河道编写河工史书,献给皇上,是经河南、山东、直隶三省共同发起的,有河南的份,也有山东的份,将来巷首进书表上,会列出三省官员的职名,是不分彼此的。’
‘那个名录上也有咱曹州府的份吗?’
‘那当然,府台大人的职名是一定要列上去,垂诸久远,流芳后世的。’
毓贤高兴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转脸对同知道:‘好吧,既然这样,刘提调需要办什么,都给他提供方便吧。’
同知一一答应。毓贤兴头上,又得意地说道:‘刘提调,不瞒你说,三代以下谁不好名?咱平生不好财,就好名,你听到曹州府关于咱的口碑吗?’
铁云敷衍道:‘大人的德政是没得说的了,大人的清廉可以说是通省少有的。’
‘呵呵,不是咱自夸,你说的一点不错,现在连省里张宫保也知道曹州府毓某人如何如何了。你若到省城,不妨再把你见到听到的跟人说说。’
铁云有意要和毓贤开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一定的,张宫保和先严是知交好友,到了省城拜见他时,一定会如实为大人扬名。’
毓贤听了,两颗细眼珠子顿时发亮起来,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提调竟和抚台是世交,这可是宣扬自己治绩的千载难逢机会,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咱这个曹州府,原来盗匪遍地,最难治理,历任府县官,好多都是为此丢官的。兄弟上任以来,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境内盗匪绝迹,路不拾遗,平民百姓没有不歌功颂德的。蒙宫保赏识,将兄弟从署理转为实授,宫保实是兄弟的伯乐,咱是万分感激他哩。’
铁云见毓贤谈得投机,心想不如乘此进些忠告,使他罢酷政,施仁政,庶可为一方黎民造福。于是婉转地说道:‘大人治理盗贼煞费苦心,不知这样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会不会误杀良民?’
‘哈哈,你不知道咱毓某人判案如神,一眼就能断定是非曲直,从没有判错了枉杀无辜的,你听到有人上告的吗?没有吧?’
‘这倒是没有。不过我想,如果大人审案更从容更慎重一些,那是决不会伤害无辜的。因为各人案情不同,处刑轻重有别,有的人犯了嫌疑,如果细细审讯,未见得都有罪。最好不用站木笼的刑罚,进了笼子必死无疑,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如果大人体现上苍好生之德,更会使家家户户馨香颂扬了。’
‘哦!?’毓贤听着听着,脸上渐渐地变色了,他瞅着铁云侃侃而谈的神情,细细捉摸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些不入耳的话,八成是听了什么人的胡说八道,所以一口认定自己捕盗过严,误杀了良民。别人说这番话犹可训斥一顿了事,这个提调是抚台的世交,既不能得罪他,骂上一顿,又不能让他把这些话传到抚台耳中,妨碍了自己的前途,说不定还会弄得革职查办。他一边默默听着,一边琢磨如何封住来客的嘴,铁云说完了,他的主意也打定了,淡淡地苦笑道:‘老哥可不知道兄弟的苦衷,初上任时我也曾仁至义尽,用了各种怀柔的办法安抚盗贼,无奈都不见效,才不得已而用站笼。一试之后,果然奏效,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今后盗贼少了,做到无为而冶,当然用不着站笼了。不瞒老哥,兄弟也非铁石心肠,虽然用了严刑,心中也在暗暗哀伤顽民的无知,巴望不得他们早日改邪归正哩。’
铁云见毓贤的大白脸上现出了似乎十分苦恼的模样,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若是串戏,倒是个好角儿。若是太把他得罪狠了,身处异乡,防不胜防,何况官场上要顾体面,点到此处,已经够了,改不改只能凭他的良心,不能再往明里说,那时毓贤恼羞成怒,反为不妙。于是拱拱手道:‘大人的苦心,果然可以昭日月,通鬼神,大清朝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实在是不多见,不想卑职今日得瞻宪驾,万幸万幸!’
毓贤心虚,明知铁云话中有刺,不觉动了杀机,当时略一沉吟,问道:‘阁下完了此间的事,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下一站是寿张,然后去济南。’
‘很好,到了省城,烦请代向宫保请安。’
毓贤呵呵腰进内去了。铁云留下来和同知商量如何着手查抄曹州府志和历年河工档案。只听得外间大堂上一声声吆喝:‘大人升堂,带人犯!’比及铁云事毕出府衙,已见衙前十二只木笼,老的少的,都站满了哀苦无告的‘犯人’。铁云打听了一下,说是丁家庄富户丁国梁家前番被盗报了案,得罪了强人,用计栽赃害人,府台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亲自下乡把丁国梁一家男人全都抓了来关进了笼子,眼看都是死路一条。一位少妇在撕肝裂肺地哭叫:‘冤枉啊,俺良民百姓怎会窝藏盗贼,青天大老爷,俺家冤枉啊!’
差人赶忙过来喝道:‘别叫冤,府台大人不爱听,若是给大人知道了,要打板子,快走,快走!’
‘俺家老爹六十多岁的人了,受不起苦啊,头儿行行好,想个办法。’
差人附在她的耳边道:‘俺也知道你家冤枉,只能替丁老爹脚下垫三块厚砖,让他多挨上两天。你家不是托过人情了吗,你瞧那边三班头儿陈爷来了,你再求他试试看。’
少妇含着一汪眼泪上去和陈头儿说了几句,邀他到府前茶楼上去了。
铁云瞧在眼中,只觉衙前阴风惨惨,木笼夹道,衙门大开,犹如鬼门关,把一个个良民百姓吞噬进去,连一根骨头也不吐。那笼中的百姓一步步迈向死亡,活活地站死,好不叫人惨伤!李贵气得喘着粗气,把主人拉到旁边,泪汪汪地说道:‘二老爷,上济南告状去,把这个杀人不见血的府台扳倒,否则曹州府百姓都要给他杀光了。’
铁云见四周无人,悄悄道:‘别性急,等这一路事情完了,到了济南,我自会告他,这会儿你千万别露声色。’
李贵点点头,可是悲痛的泪水却一颗颗没阻拦地掉了下来,那泪珠儿犹然带着他胸中侠义腾腾的暖气。
五天之后,铁云在曹州府的公事已了,辞别府衙同知,又告别了高升店的掌柜,一大早驱车出北门,在马村集打尖,用了午饭,当晚到达黄河边上的董家口,找了一家车店住下,这种旅店接待过往客商和骡马大车,又称骡马店。夜来无事,少不得和掌柜、伙计闲聊,又听到了毓大人的许多‘德政’。次晨,留下贾司事带了两名差人测量河道,其余的人换船东下。
铁云少年时随父亲去京师,曾在开封柳园口渡河北上,此番船行黄河,但见河水浩渺,奔腾激荡,七曲八弯,直向东北而去。那河身却较河南窄了许多,两堤相距不过五六里光景,愈行愈窄,弯道愈多,堤身也不甚高,堤外便是密集的村落民舍,人烟稠密。铁云不觉惊叹道:‘山东的河堤太逼近河道了,洪水来了,毫无退步,怎不年年闹灾!’
掌舵的船老汉听了,笑道:‘客官敢情是初到东河来,这堤是民埝,不是大堤,大堤还远哩。这一段还是好的,倒口子(决口)大概十年一见,过了泰安府平阴县和济南府长清县那才叫险哩,弯多河窄,两道埝子中间不过一二里宽,所以山洪一发,年年闹灾,开起口子,不是一处两处。您老瞧这么稠密的村庄,算它一千人的村子,倒起日子来,白天死三百,夜里准死八百!何况一个村子开了口子,那水势滚滚地直往下游几百个村子灌去,遭灾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咱的天,这水灾比火灾还厉害!’李贵叫道。
铁云道:‘我想起来了,听我家老太爷说过,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河水夺了山东大清河入海。那时正逢洪杨之乱,遍地烽火,朝廷无力修堤,都是当地绅董号召百姓筑埝保家,所以有了这么多的民埝,也正因为百姓原来住在大清河旁,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很少遭灾,因此民埝和村庄这么逼近河岸。船家,是这样吗?’
‘是是,老爷说得一点不错。’船老汉道:‘俺家就住在长清张村埝子里,城里亲戚劝我搬了吧,搬得远些稳当,可是俺舍不得住了几代的家乡。这田,这屋,这祖坟,这园子,这井,这猪羊鸡鸭,这许多儿女亲家,这摇船打鱼的营生,往哪儿搬?往哪儿搬?还不是顶着。家里供奉了观世音菩萨和河神,天天一炷香,但望神灵保佑,在俺这一代不要倒口子,眼一闭,下一代的事俺就管不了许多了。’
船尾摇橹的儿子也叹口气道:‘老爷子,你烧香祷告保佑俺家世世代代吧,还有俺,还有小孙孙们哩。’
船家们苍凉的语声在黄河上空回荡,不知河神听到了没有?可是铁云一行却都为此悒悒不欢了。他们吃的沿河饭,有的在河工上混了好几年了,也没有听到过紧与灾河为邻的老人的心声,那么哀伤,那么无可奈何地在等着灾难的降临,不想挽救,不想挣扎,听天由命,而天老爷真能开眼降福给他们吗?
铁云默默地伤感了一会,悠悠地自言自语道:‘这里的河身究竟太窄了,要么加固民埝,要么朝廷拿出钱来,让老百姓搬家,不能见危难而无动于心啊。’
韦司事道:‘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船老汉道:‘老爷不用为俺百姓操心了,就是朝廷拿出钱来,还不是进了贪官污吏的腰包,睁着眼瞧俺百姓逃不走的淹死,逃走了的饿死,病死,就是大水退了,也不知只有几个人活着回来。’
船到寿张县停靠,张司事开销了船钱,船老汉搭了跳板,指点道:‘老爷们走稳了,上了埝子,便是周村,过了庄稼地和街坊才是大堤,上了堤是古贤桥,再过去不远就到县城了。’
铁云道:‘我们在县城耽搁几天,再往下游去,到了长清张村一定来看你,老人家贵姓?’
‘俺姓张,村上姓张的人多,为俺腿脚不便,叫俺东街张铁拐,老爷若是到了张村,叫一声“铁拐”都知道。穷人家没有别的待客,黄河里活蹦乱跳的鲤鱼是有的。’
铁云告别了老人,和众人越过埝子,进了周村,居然田野纵横,阡陌连绵,都是黄河边上肥沃的滩田,小街上颇有几家店铺,老人们在村口大槐树下吸着旱烟闲谈,孩子们追奔嬉戏,一派安宁景象。铁云叹了口气,万一黄河发了大水,冲破这道不高不牢的民埝,村里不知侥幸能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上了大堤,经过古贤桥,也是一座市镇,不曾停歇,随即雇车进了寿张县城,借寓在吉祥客栈。
铁云去县衙拜会了知县,谈妥了查阅县志和河务档案的事,当天便把县志关于黄河变迁的记载大致看了一遍,即由书吏抄录下来,已是傍晚时分了。回到旅店,与司事们小饮一番,各自安歇。
李贵在主人屋中搭地铺睡了,半夜尿急,醒来磨磨蹭蹭,正欲起身解手,忽听得门闩喀喀作响,接着咿哑一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李贵知是歹人,竟也不怕,一时没有武器,只得拾起一双老大的布鞋,握在手中,屏息静气伏在地上等着。那歹人,手握尖刀,蹑手蹑足进得门来,朝床边一步步靠拢,李贵一跃而起,一挥鞋,打落歹人手中的匕首,又一勾腿将那歹人跌成个仰面朝天。李贵抢过匕首,大喊一声:‘二老爷,有强盗!’肉呼呼的大脚掌立刻踩上贼人的心窝,刀尖对准贼人闪来晃去,吓得那家伙尖声怪叫:‘老爷饶命!’又听得屋外脚步声噔噔地奔了开去,原来是望风的歹人见同伙被逮住,吓得慌忙逃回屋去了。
铁云闻声惊起,眼前一片黝黑,分辨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地上有人求饶,才放下心,问道:‘李贵,强盗抓住了?’一边问,一边点亮了灯。
李贵一手握刀,一手用布鞋在强人脸上左右开弓,连连打了几十下,喊道:‘混帐王八羔子,你要咱老爷的命,咱也饶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