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遗恨 作者:寒波-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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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省哗然,有人告到河南巡抚严树森那里,说是京中军机大臣好糊涂,让不识字的人当一省藩司,岂非笑话。严抚台却颇有城府,笑了笑道:‘老哥不必操心,兄弟知道这个张朗斋,有个贤内助,十分有才气,朗斋有了这位贤夫人,什么官不能做?如果再打几个胜仗,嘿嘿,将来也许能坐到兄弟这把交椅哩。’‘朗斋’是张曜做官后,夫人替他取的别字,便于官场朋友之间称呼。
于是张曜稳稳当当地做他的藩司,兼带统率二十个营头,是河南地方军的主力,允文允武,好不显赫。一手卖官放缺,一手吃空额,报花帐,官做大了,财也发了,这一切全亏夫人凤仙耳提面授,闺中指挥,因此更把夫人当作天神一般小心供奉,时时向同寅和部下夸耀夫人的才干,还问道:‘你们怕老婆吗?’
都回答:‘不怕。’
‘啧啧啧!’张曜连连摇头道,‘好大胆,连老婆都不怕!’
谁知张曜才做了几个月藩司,忽然奉抚台大人紧急召见,交给他汝宁知府刘成忠一份十万火急的求援禀呈,说是‘捻匪’陈大喜部数万人马围攻汝宁府城,危在旦夕,命他与总兵余际昌火速出兵援救。刘成忠是刘鹗的父亲,那时小小刘鹗和一家人都在围城之中,眼睁睁等待援军来到。
老残遗恨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二 张曜解救了小鹏鹏——刘鹗一家
汝宁知府刘成忠字子恕,原籍江苏镇江府丹徒县,今年四十四岁了。是个颇有学问的人,据说是南宋大将刘光世之后。咸丰二年以二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及第,朝考之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在庶常馆学习经史诗词和诏敕的撰拟,三年散馆再考,成绩优异,继续留在金堂玉马翰林院,做了清贵高雅人人羡慕的正七品翰林编修,一晃三年,颇蒙大臣青睐。咸丰八年迁升都察院从五品福建道监察御史,这是京官外放的先兆。京官清苦,若不想熬白了头,去做那渺不可攀的尚书待郎乃至军机大臣之梦,便讲究实惠,趁年富力强时出京大捞一票,回家买田造屋,欢度晚年。成忠二子三女,兼有需要周济的亲亲眷眷,家累不轻,翰林虽则清高,一年区区九十两银子的正恩双俸,每月七两五钱,怎能维持一家开销。所以当得悉迁任监察御史那一天,合家欢腾,乐不可言。果然到了咸丰十一年外放河南汝宁府知府,管辖一州八县,是兼有‘冲、繁、难’三字的要缺。‘冲’指地理位置要冲,‘繁’指公务繁剧,‘难’指民风强悍难治。成忠初次做地方官,就放了要缺,养廉银子(俸银)和其他各种收入也较中缺、简缺的知府为多,可见朝廷的器重。汝宁府是唐宋蔡州故地,中国战史上有名的李愬雪夜平蔡州就是这个地方。成忠上任之后,只要不出纰漏,三年任满,凭他翰林出身,再从京中大老弄封把八行书,调剂美缺是不成问题的。做知府的明里一年有三四千两俸银,再加每年征收钱粮时额外附加的各种苛捐杂税等等,又在二三万金以上,其他暗里天知地知的昧心钱更没了底了。纵然有人提醒成忠,河南捻子‘猖獗’,汝宁也不太平,还是三思而行,万一丢城失地,那是非革职不可的。成忠忖度利害,还是狠了狠心,携了夫人朱氏和两子一女以及仆妇数十口人,冒着风险来到汝宁府城汝阳(今汝南)上任。
初到时地方平静,成忠闲时同幕僚出城漫游郊外,追寻中唐元和年间李愬平蔡时的故迹,城西宿鸭湖浩渺清澈,养鸭人撑了小船在湖中赶鸭逐食,想像当年李愬冒了一夜大风雪,急行军一百余里,四更天来到湖畔,下令敲打鸭群,凉起一湖噪声,以掩盖奇袭大军的足步声,终于乘敌不备,成了大功,生擒背叛朝廷的蔡州节度使吴元济,献俘天子阙下,何其壮观!
‘大丈夫固当如是也。’成忠不由得慨然叹道。
幕僚指点远方高入云天的险山峻岭,说道:‘子翁,您看那西北方的山峦,名唤嵖岈山,西南方的名叫马鞍山,是当时蔡州的西方屏障,山下的遂平和确山两县,便是当年的吴房和朗山县,李愬故意让部下在这两座县城前虚晃一枪,佯作败走,以麻痹吴元济,当时发动远道奔袭的基地文城栅,如今已经成了一座热闹的市镇了。’
成忠笑道:‘时隔千年,沧海都能变作桑田,李愬平蔡还能留下如许古迹,以供后人激发思古的幽情,很难得了。’
另一位老夫子说道:‘好在文城栅故迹离此不远,明日不妨备了马车去凭吊一番。’
‘不必了。’成忠笑道:‘我爱收集古董,也爱古人的诗词文章,譬如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闭目冥想,该是多么美妙的境界,不禁叹服飞卿构思炼句的功力。若是认真地寻到桥边那座茅店,同样也有诗中的霜月鸡声,供你欣赏,则往往感到平淡无奇,失望而归,对于古迹也是如此。还是让想象中的美好印象常留脑中,不时逞其遐想,才能永葆超乎自然之美。’
众人都道:‘究竟是翰林公的学问,不是常人所能仰望的。’
这样的太平日子过得很快,炎夏消逝,秋意渐深,才过了中秋,便是重阳,萧瑟秋风吹落了第一片黄叶。这天,汝南知县忽然慌慌张张来府中禀报:‘大人,可不得了,县内东乡平舆镇出了捻子了。’
‘是从哪一路来的?有多少人马?’成忠吃惊地问道。
‘回大人的话,这股捻子是本乡土生土长,为首的名唤陈大喜,本是乡绅家的长工,据说这位乡绅逼死了一条人命,动了公愤,陈大喜乘机纠合了一群同伙杀了乡绅一家,烧了房子,占了平舆,公然造反了。卑职刚才得悉,特来请示大人发兵征剿。
汝宁府是冲要地方,常驻有官军三五百人,由一名正五品守备统带,缓急可由知府商请出兵,另外在府属信阳州还驻扎了一个“协”(旅),称为“信阳协”,由一名从二品副将统率,名额三千人,副将黑心,吃了八百名空额,实际不过二千来人,非有道台或抚台咨文,是不肯轻易出兵的。成忠听说捻子不多,放下了心,又恢复了从容镇定的神态,缓缓抚须道:“贵县且先回去差人随时探听动静,我这里便差通判去请守备发兵。”
守备听到境内出了捻子,又比打了就跑的过路捻军难对付,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一名千总带领二百名绿营官兵下乡到平兴讨伐,出其不意包围了陈大喜的老家,大喜仓皇抵敌,腿部中了官兵抬枪的散弹,逃进深山养伤,千总捉回两名来不及逃走的捻子,带回了府城,交给县衙审办,刘知府欣然拿出库银犒赏绿营将士。后来知县请示了府台大人,将那两名起义农民判处死刑,毋须呈报刑部复审,便绑赴刑场斩首了。
为何官军而称绿营?原来清军入关之前的部落武装,初设黄、白、红、蓝四旗,后又增为正黄、正白、正红、正蓝和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共是八旗。入关后,将汉人编为新军,以绿旗为标志,通称绿营。到了清代中叶,八旗兵和绿营兵都成了老爷兵,腐败老朽,不堪一击,从团练演变成的湘军成了清军主力,全力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元年以后又有李鸿章的淮军崛起),各省则仍然依靠绿营兵支撑门面,维持地方政权。
成忠平定了刚刚冒头的陈大喜农民起义,心情很好,命文崇师爷拟稿禀报上司为守备请功,老夫子那支笔当然也大大渲染了“捻匪”如何猖獗,多亏知府本人如何闻警从容指挥,谋定而后动,重创“捻匪”,一举成功云云。禀呈立刻发出去了,成忠兴冲冲地回到内院,院中一片安宁祥和的气象,东跨院小书房中十二岁的大少爷孟熊正在举人老夫子课谈下用功勤读,十四岁的三小姐素琴在东耳房闺房中教五岁的小弟孟鹏,(即刘鹗)认字读唐诗,素琴柔声细语,耐心教导,小鹏鹏稚声稚气地随着姐姐朗朗诵读,姐弟不时发出轻柔的笑声。太太朱氏因为东乡出了捻子,心神不定,照例每天的牌局已经停了两天了,只在厅堂拂龛前时时焚香默念无声佛,祈求佛祖保佑合家平安无事,做完祷告,呆立窗前默默出神,忽见丈夫满面春风踱了进来,忙迎到上房门首,问道:“老爷,官兵下乡,有消息了吗?”
成忠笑道:“太太放心,区区顽匪不经打,抓的抓,逃的逃,全被打散了。官兵昨夜掏了匪徒老窝,收复了平舆,守备今天一早过来报喜。抓的两名匪徒,已交首县法办,奏捷的禀呈也已发出去了,弄得好,说不定还会蒙皇上批个‘交部议叙’哩。”
夫人喜道:“老爷那不就要升官了?”
“哪有这样快,要再立个大功,得个‘从优议叙’才行。不过有了‘交部议叙’已经不错了,人家做了一辈子的知府也盼不到这个光彩哩。”
太太高兴,吩咐丫头传话下去,“老爷打了胜仗,是个大喜事,请小书房老夫子放了假,让三小姐和两位少爷都过来给老爷贺喜,再关照厨房晚上备两桌酒菜,请西席老夫子和三大人、二舅老爷、侄少爷、表少爷进来乐一乐。”三大人是成忠的堂弟,在衙中吃闲饭,混日子;二舅老爷是太太的胞兄,算盘精明而又忠心耿耿,是府中的帐房;侄少爷和表少爷则是结伴前来探亲游玩兼带打抽丰的。
成忠宽衣笑道:“太太想得周到,索性再送两桌鱼翅席到前衙,宴请各位师爷书办和宾客们,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太太含笑道:“正该如此。”丫头传话去了,太太满心喜悦,又道,“今年是我们出京的第一个年头,平了捻子,可以安安稳稳过一个年了,不妨写信再邀几位亲戚来这里过年,也让他们看看知府大人家的气派,远非往日可比了。”
成忠大笑起来,浓密的八字须在宽肥的方脸盘上快活地跳动着,肥肥的巴掌抹了一下脸,笑道:“太太,我的志向岂止是知府,这还不过是才开头哩。”
喜气盈溢的新春过后,捻首陈大喜突然伤愈出山,重又扯起“官逼民反”的大旗,反清烈火迅速燃遍了平舆附近各县,攻占了新蔡、上蔡县城,来势之猛,吓得汝宁官绅财主瞠目结舌,魂飞天外。守备老爷区区数百官兵只能防守府城,不敢再下乡了。成忠心惊胆战,紧急禀报驻节府南信阳州的南(南阳)、汝(汝宁)、光(光州)道,道台大人一边飞报抚台,一边咨商信阳协副将旗人德裕。德裕见捻势如火燎原,不敢迁延,即派一名参将带领一千人马前往镇压,不料中了埋伏,参将阵亡,三停人马折了一停,余部狼狈逃回。德裕是个抽大烟的怕死将军,怎敢再轻易进兵。陈大喜的兵势益发不可遏制,队伍发展到二三万人,仿照捻军盟主沃王张乐行的军制,分为黄、红、蓝、白、黑五旗,次第攻下了确山和陈州府的项城、沈丘、先州的息县,对汝宁府城汝阳形成了大包围的形势。抚台命令德裕务必平定“捻匪”,守住府城,但道台大人又要他保住信阳州,只得从所部三千人马中带了两千人去守汝阳,如此单薄的兵力怎能和捻军的声势相比。成忠陪德裕上城头观察捻军动静,只见城外五色彩旗飘扬,漫山遍野尽是捻军的兵马,忙忙碌碌,正在作攻城的准备。成忠触目惊心,益发吃惊,惟有西门有宿鸭湖为屏障,不见捻军踪影。德裕见此光景,面有忧色,说道:“刘大人,捻匪声势太大,没有援军,此城万难守住。我是武将,惟有服从抚台的将令,老哥是文官,不妨再写禀帖,把藩台张大人的人马请了来,这是解救汝宁的惟一生路了。”
成忠点首道:“兄弟也是这个意思,禀帖立刻就写。张大人未到之前还望贵军将士日夜多多辛劳,犒赏的老规矩是不会少的,合城官绅百姓的身家财产都悬在协台大人的手中了。”
德裕叹口气道:“这还用说,丢了府城,我和老哥的顶戴都保不住了,有我就有你,尽管放心吧。”
下了城头,成忠回到府衙签押房,实在不能放心。他知道德协台是个大烟鬼,平时昼夜颠倒,白天睡大觉,夜晚来了精神,怎能带兵打仗?刚才巡城时间长了,已经哈欠连连,偷偷吞了鸦片烟泡,才勉强捱到下城,他手下兵士手中的鸦片烟枪比打仗的土枪、土炮还多,哪能教人放心?于是立刻亲自起草了救援禀帖,一份给上司南、汝光道,一份直送开封抚台,军情紧急,不得不如此从权办理。禀帖誊写盖了府印,选了一名机灵的差官;出西门,渡过宿鸭湖,取道遂平飞马奔向开封告警。
差官刚走,捻军就架了云梯开始攻城,官兵和练勇性命关天,不得不拼死抵抗,呐喊声,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