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_2-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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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躺半卧,闭着眼,等待最后的时间的流逝。我觉得后背一股冷气通到脚跟,赶紧走出来,因为那炉火熊熊的病房似乎比我们那没有火的寝室还冷。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住进病房,然后从病房转移到另一个世界。我只知道整整一冬病房都是开放的,随时有床位空出,随时有新的“病号”进入。我们组就有两个人住进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估计病房的“过客”有数十人,这是我们三分场数百人范围之内的数字。
我们这些病房以外的人还有劳动力,每天出去,便趁着“劳逸结合”的机会寻找可以人口的东西,缓解饥饿的折磨。春季解冻后第一件农活,就是用锹翻地准备种稻。地里去年种的是大白菜,收获时割走了菜,菜根留在地里,现在被翻出来,白白净净的很好看。我试着吃了一个,竟十分酥脆,而且有些甜味,完全可以吃。看来是一冻一化的过程破坏了大部分纤维质,也改变了它的味道。去年收了多少大白菜,现在就有多少菜根,不愁吃完。因此翻了半个月的地,我们就充分享受了半个月的“菜根点心”。春天出土的杂草也是我们搜寻的对象,凡新长出的绿草都有人尝过,然后交流经验,互相通报什么草可吃,什么草好吃。大家都吃草,所以收工回来时牙齿都是绿的,看起来很丑。这时已经无人注意仪表,丑也没有人觉察。队长也不干涉,只要不动庄稼就行,我们还是有吃草的自由的。
可以说我们是见到什么吃什么。一天,我正在地里享用我的“菜根点心”,一鍬蹬下去,听到那化了冻的软土里有微弱的“呱”的一声。我顺手把一鍬土捆起,却见那土里有半只活青蛙,被我的锋利的鍬刃切作两半,一半被我掘出,另一半还在土里,从那白肉里流出一缕鲜血。我记起小时学的生物课讲过青蛙冬眠的习性,这只可怜的小东西在地下忍耐一冬,好不容易盼到春暖要出土了,却死在我的鍬下!我继续向前挖,又有几只冬眠的青蛙被我的鍬刃切中,有的从肩头削去一块,有的“负轻伤”,但很少安然无恙的。整整一上午我伤了十几只青蛙,心里很不忍,可它们的所在无法测知,也就不能保障它们的安全。晚上回到宿舍,我对组长谈到这件事,组长姓阎,比我小几岁,学地质的,俄文很好,在生活问题上比我高明得多。
“青蛙!”他听说后吃了一惊,“你带回来没有?”
我说没有带回来,因为很脏,看着恶心。
“你真是个书呆子!”阎几乎吼起来,“那可是高级食品啊!”
这时别的难友听到,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得知我把十几只肥青蛙白白丢在地里,大家一致附和组长的意见,谴责我的无知。这时我才知道,今天我碰到了谁都没有遇到的好运。我大为后悔,保证今后再遇到这样的好东西决不轻易抛弃。不幸的是次日挖了一天,什么也没有挖到。又过了好几天,难友们和我才挖到一些,大家美美地喝了一锅青蛙汤。
乱找食品有时是危险的,鲁莽和无知的人往往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农场的田埂和道边有一种野生的爬蔓植物,果实上有刺,俗名蒺藜狗子,里面有几粒黑色种子,味道还可以。有一个难友搜集了许多蒺藜狗子,剥出满满一饭盆黑色的果仁。他烧了些枯枝,把这些果仁炒熟,发出像榛子一样诱人的香味。他很高兴,拿一本小说读起来,边读边吃自己弄来的宝贵的零食,重温了久违的悠闲和舒适。一下午过去,黑色果仁吃光了,却觉得肚子痛,不久竟痛得翻滚起来。次日就因食物中毒死在医院里。
五
我的体重原来是八十四公斤,到1962年竟减到九十市斤,差不多等于原来的一半,完全是皮包骨了。然而我的浮肿没有超过二级,不到三级这个致命的程度,我想这是我的身体素质好的缘故。一次我感冒,到医务所看病,一位年轻的女护士给我做肌肉注射,竟没有把针刺进去。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哎呀!真瘦!”几年来没有见过镜子,这时竟有一位新到组里来的难友把一面镜子挂在寝室门边的墙上。一次我向外走时不提防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我的眼窝、太阳穴和两腮整整是六个黑洞,我面对的是一具不折不扣的骷髅!我们宿舍门口有两级两寸多厚的台阶,我出进时迈上这个台阶竟感到困难。我担心我的体力照这样衰弱下去,有一天会要追上那些从病房抬出去的人,长眠在这块土地上,那就永远也见不到母亲和女儿,见不到家乡了。何不趁着纪律相对松弛的时机,试着请探亲假呢!我抱着万一之想,向队部提出了这个请求,队部竟出乎意料地批了我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这是我四年来第一次单独外出,并且乘火车到北京。我就穿着那套昼夜不脱的衣服——棉袄棉裤、狗皮帽子、棉鞋和不分四指的棉手套。那时粮食控制很严,一般人出门都得带粮票。我吃囚粮,没有这样的粮票,只能带干粮,于是我就到伙房,凭假条领出了一个星期的食品:整整四十二个白薯面加代食品的黑窝头。我把这些塞在背包里上了路。
乘火车三个小时到了北京。北京,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它已经把我当罪犯放逐出去,现在四年以后回来,真是百感交集。我自幼热爱我的故乡,当她遭受日寇践踏时我的心流了血。然而她冤屈了我,弄得除非劳改干部恩准不许踏上她的土地!我从火车走到月台上时觉得这块地方这样熟悉又这样生疏,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大街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街上行人很少,也没有什么车辆。商店都关着门,没有营业的,到处静得可怕。有一两个店铺的门开了一条缝,外面人们排着长队等着买东西。我一打听,得知这是卖非配给商品的,一般是食品。这叫“高级”商品,比凭票供应的东西贵得多,一斤“高级奶糖”卖五元,是凭票供应价钱的十倍,当然只有富裕的人买得起。“大跃进”本来是要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现在却在冲击计划经济了。
见我回家,母亲惊喜交集。四年前我突然被扣押,接着是一系列变化,母亲已经在担心永远见不到我了。我的样子大概吓了她一跳,她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认出是我,然后落泪了。我的信里什么都不能写,母亲纳闷我是怎样活过来的,现在见到我,要问的事太多,简直不知从何问起。女儿小真和阿姨争着问我生活情况,首先是吃些什么。小真拿一个我带回去的黑窝头放在火上烤,烤出白薯味很高兴。她才十二岁,还不甚懂得愁和苦。母亲看到我的囚粮又流下眼泪,因为它可以帮助她想像我所受的苦。阿姨立刻做了烙饼炖肉给我吃,这是我喜欢吃的家里饭,而且久违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真高兴又回到温暖的家。我以为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吃那样一顿炖肉烙饼,那是当初的家常便饭,不足为奇的。直到多年以后说起往事,阿姨才告诉我,那一顿饭我吃掉了她们三人半个月的猪肉配给量!
当时的问题还是大跃进带来的饥荒,不仅食品,几乎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从手纸到火柴,都是凭票供应。每月月初街道办事处和居民委员会是最忙的:整个区每一户居民几十种供应票证都要备齐、算清发下去。由于食品特别珍贵,每月的供应买来以后必须保管好,每天做饭,用秤量出当天用量,不能超过,才能接上下月的供应。一不注意用亏了就得去买“高级食品”,如果买不起就得忍着饥饿,熬到当月24号以后才允许用下月粮票,才能吃上饭。市民的食品供应比囚犯好些,但也是不够吃,大家只能半饥半饱地挨日子。人们面色憔悴,精神萎靡,讲话都没有力气。电车和公共汽车走得都很慢,没有风驰电掣的劲头。店员们伴着空荡荡的货架坐在柜台后打盹,偶尔有人来买东西,只需要拿过票证和钱,把规定的东西给他就完了,有时连话都不必说。大跃进已经不常提起,但到处可以看到“跃进”的后果。
这时的首要问题是我已经变得不成人样,还能不能活下去?母亲要怎样做才能帮助我活下去?母亲坚信我有病,否则一个彪形大汉不会这样快变成一具骷髅。她陪我到积水潭医院去做了检查,医生说我有严重的蛔虫病。我相信他的诊断:我们在地里乱吃,得了蛔虫病是难免的,而我的体力迅速下降,也表明我摄人的那点可怜的营养也没有被充分吸收。医生开了杀虫药,说因我的体力太弱,只能开儿童用的药,但比儿童加大了剂量。服药以后果然有效,次日排出的几乎完全是一团团的蛔虫。这一来排除了暗中掠夺我营养的敌人,加强了我的信心。
我受难以来第一次有机会告诉母亲我挨饿的问题。这是我受到的最大的威胁,而我给母亲的信里是不能写的。这时母亲明白了我的处境,决定尽全力帮助我。必须买高价食品(所谓“高级”食品),这就需要钱。当时物价上涨,卖东西比较容易。母亲把自己仅有的一点首饰、家里值钱些的旧衣服、我的手表等只要能变卖的东西,统统卖掉换成我的食品。一个星期假满,我动身回农场时背包里寒着炒面。烙饼、咸肉、奶糖等等,都是高价买来的,值五十元左右,相当于当时一个普通工人一个多月的工资。我告诉母亲,这批东西够我吃一个月。于是母亲决定一个月以后再筹办一包,由阿姨给我送到农场。
一个星期的假期过去,我充分地休息,治好了蛔虫病,阿姨给我做的饭菜远远超过她们自己的营养,更不用说比我的囚粮了。被劳教四年以来饥饿的折磨,今天被慈母的温馨治愈了。自此以后每过一个月或四十天阿姨就送一次食品给我,一共送了十几次。直到1963年全国粮食供应好转,我们也开始吃粮食了为止,体力才逐渐恢复。这一年我们被调到北京南郊的团河农场,离家很近,可以常回家了,我的“营养补助”才告终止。
我能够想像,母亲和阿姨给我送去这么多的食品是很困难的,内心感到歉疚。许多年以后食品危机已经过去,阿姨告诉我,为我送食品给她们带来的困难远远超过我的想像。首先在家庭遭难以后,母亲已经一贫如洗,她告诉我不愁没有钱不过是安慰我。有几次送食品的日子到了,还筹不到买黑市食品的钱,只好把母亲和阿姨的定量供应品给我送来,告诉我是高价买的,怕我知道实情就不肯吃,而母亲和阿姨便忍饥挨饿,煮些菜叶打发日子,为此母亲的双脚都浮肿了。这些话是80年代阿姨对我讲的,那时母亲已经去世,灾难早已过去,但我听后还是止不住热泪盈眶。我带给母亲的困难太大了。母亲自己挨饿省出来的东西,我吃得那样香甜!其实我从探亲回来以后,特别是阿姨送过几次食品以后,身体已经明显好转,应该而且可以把这特殊的营养补助减少一些,或完全停掉。我没有这样做,没有多替母亲想一想,在灾难面前只顾自己。想起来追悔莫及,为这件事我将终生愧对亲爱的母亲。
张阿姨给我们的帮助远远超出了保姆的服务范围。特别在那不少亲友都“划清界限”的年代,这种情谊更是可贵。阿姨称得起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她还健在,在家乡安度晚年,两家经常来往,像亲戚一样。
这次我回家,是小真四年来第一次见到父亲。我离婚时孩子才十一个月。她母亲很快又结了婚,离开了北京,而我先参军,后下乡,也没有多照顾她。小真是祖父和祖母养大的,和我并不熟。我被拘禁时小真八岁,在初小上学。学校的教育是把孩子培养得无条件地忠于毛泽东,因此她从小就认为父亲不是好人。下面是60年代初期她和祖母的一次对话:
“奶奶,爸爸为什么在劳改农场?”
“他在那里工作。”
“人家说,劳改农场里都是坏人,爸爸是不是坏人?”
“不是,孩子,你爸爸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毛主席说他是坏人,毛主席说是坏人就是坏人。”
“你爸爸是冤枉的。”
“他不冤枉,毛主席不会冤屈好人的。”
母亲不想再谈下去,就不再说话。学校的政治教育是不容置疑的,不可能叫孩子相信反面的说法。况且即使女儿相信了奶奶的话,在学校到处说“我爸爸冤枉”,那就要给全家找麻烦。直到70年代后期,政治形势变了,我才能向她解释她不懂的事情。那时她已经二十九岁。
六
60年代初是相对平静的时期。“大跃进”的锣鼓随着灾荒平息下来,于是十年以来人们第一次过了一段没有政治运动的平安日子。报纸公布毛泽东不再当国家主席,只做党的主席,国家主席由刘少奇担任。报纸时常在首页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