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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文学]河套人家 作者:王福林-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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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改兴回到屋里,手对手拍了几下,准备拿筷子,月果正下面条,嗔怪地瞪他:“爸,又不讲卫生了。”
    刘改兴恍然一笑:“噢,一忙,我就‘恶习’难改了,好,洗,洗! ”
    他连忙哗哗地把手洗了,月果妈格格地笑着说:“月果是第一把手。”
    刘改兴嘿嘿笑。
    面条熟了,月果先盛了一碗给爷爷,再盛上三碗,在小炕桌上放出两碟咸苦菜,一钵油炝干辣子,红红的,焦香扑鼻。
    刘改兴一边吃一边说:“果果,我看要有雨。一会儿你去你姑姑家,把海海叫来,人多点,今天摘完它! ”
    月果一噘嘴:“要不发扬风格能着急成这个样子。”
    她对给从从家帮忙不十分情愿,在她的印象中,田耿和李虎仁,是自己家不幸的根源。她听爷爷讲过,他至今难以发出声音,跟那两个人也有关系。
    “果。”爷爷曾沙哑地艰难地告诉孙女:“水家都是好人呀! ”他忘不了救命恩人。就是改兴的媳妇,还是成波介绍成的呢。
    再说,从从见了她,冷若冰霜,也是一脸的“官儿”气。
    刘改兴对女儿微笑一下:“大伙选我,可不是看上我自个刨闹得欢实呀! ”
    月果不再说这件事,她迟迟疑疑地建议:“爸,要不,我去找二青吧! ”
    她想从二青那儿打听一下有关丕丕的情况。
    刘改兴没注意,点点头说:“你干脆也叫一声白白。我有话跟她说,一直没顾上呢! ”
    月果粲然一笑,心里很高兴。
    刘改兴放下碗,月果妈把烟拿给他。
    “月果,让你妈洗碗,你先去吧! ”他点着烟,一边下地穿鞋。
    月果点点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才跑出门。
    她妈看着女儿成熟的、婀娜的身影叹了口气。
    “咋啦? ”刘改兴看了她一眼。
    “该有人家了! ”她这样大声说。
    走到院子里的月果以为她妈叫她,又折回来,探回头问:“妈,有事儿? ”
    她妈笑着摆手:“去去,我跟你爸说话! ”
    月果笑了一声。
    她走出院子,先往姑姑家去,从一片割倒麦子的土地穿过去,眼前是一堵玉米墙。玉米十分茂盛,粗大的棒子上已吹拂着毛毛了。
    地里的麦茬子挺扎脚,月果放慢脚步。
    她知道这是水成波的地,玉米行行里套种着黄豆。他想充分利用土地的力气。
    月果刚挨近玉米地畔,听见地中间有悉悉稡稡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低地哭泣。
    玉米很稠,她看不到里面。
    “你,太聪明了! ”
    月果大吃一惊,声音是水成波的。话很短也很严厉,像在训斥学生。
    可眼前的对方不是学生,是个女人。月果情不自禁地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走过来。
    不管那个女的是谁,水老师可是个大好人,在这阒无人迹的大清早,藏在玉米林里跟一个女人窃窃低语,被红烽的一些“饱经风霜”的人撞上,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事件。至于他们还干了些什么,那是靠杜撰、编造和渲染去完成的。
    为了维护水成波,月果就站在这儿,充当一回义务哨兵。
    出于对水成波的尊敬,出于一个女人的温情,刘月果暗暗同情得不到女性爱抚的水老师。她去过不少次水老师家,帮助他拆洗过被褥,拾掇过家务,这些,都是妈妈叫她做的。
    父母常说:“成波够苦的,应该帮他一把,咱们没钱没势,干点活总行。”
    刘月果就是遵循这个宗旨去水成波家的,他老婆像一架骷髅,只有两个眼珠还洋溢着生气。
    听爸爸说,水成波老婆是天津下来的知识青年,刚到红烽时,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女人,以后,不知咋就变成了这样。
    成波要真跟哪个女人相好,月果不仅不反对,还会表示同情。水老师就该一辈子受这份可怜呀?
    想到这些,刘月果,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忍不住脸发烧心狂跳,似乎被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
    “成波……我,糊涂呀! ”地里游出饮泣。
    刘月果差点喊出自己的惊疑。
    那不是堂堂的田支书的二姑娘从从的声调吗?
    月果两腿一软,坐在了地堰子上,她吓得脸上的血色都逃掉了,月果已经清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钻到玉米地里的人,在说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从从是个大闺女,她这么干就不顾及自己的名声吗?
    “成波”这是一个学生对老师的称呼吗?
    月果从中听出了许多曲折,许多隐衷,许多深情。
    刘月果的脑子里升起一团迷雾,一片烈火,一柱旋风。
    她想咳嗽两下,警告里面的人,但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才旦卓玛”不灵了。
    怎么办?
    刘月果为水成波焦急不安了,从从是田支书的女儿。这事要传到支书耳朵里,他的民办就宣告结束了。
    他在红烽还怎么见人哪?
    刘月果的眼里滚动着泪水,她说不清它们为什么糊住了两眼。
    在她模糊的视野中,从北面走来了苏凤池懒洋洋的身影。
    刘月果不假思索,大声吭了一声,玉米地里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一阵沙沙的响声走出南头。
    月果抬起脸,看见水成波心事重重的身影转过前面的葵花地,她松弛地舒口气。
    这时,苏凤池已来到她身边。
    “果果,到哪儿去? ”
    “摘枸杞。”
    苏凤池点头笑了一下,他说:“今年又闹不少钱哇? ”
    月果没回答他这句话,而是问他:“二青在不在,大爷? ”
    “他进城了。”
    “干甚? ”
    “听我那老嫂子说,打问办饲料厂的事情。果果,那小子心大啦。
    咱这浅水坑坑,养不住大鱼! “
    说完,他就哼着山曲走了。
    刘月果的心绪忽地灰暗下来,她也不去姑姑家了,无精打采,往枸杞地走,偶尔一回头,目光碰到刚刚走出玉米地的从从。
    她赶快闪到芨芨丛后面。
    刘改兴看她没带来一个人,知道别人没工夫,也不问什么,父女俩一声不响地忙活。晌午,她妈给他们送来了稀饭烙饼,炒了一碗鸡蛋,犒劳他们。
    他们吃饭的工夫,果果妈摘枸杞,下午,她不急于回家了,三个人加快了进度,他们刚刚把枸杞装人蛇皮口袋,稀疏而又巨大的雨点就急急忙忙地砸下来。
    回到家里,海海等着他们,向刘改兴报告:“我爹怕不行了! ”
    三个人都怔了一下,刘改兴抖着头发上的雨水说:“找大夫没有? ”
    赵友海一摇头:“还没。”
    刘改兴说:“我看看去! ”
    月果递给他一件塑料雨衣,他披上就钻到滂沱大雨中去了,海海跟在后面。
    云层黑压压地悬在头上。
                                 2
    房顶上面有无数马蹄在敲击。
    雨幕很密,把站在东边场面上的麦垛也淹没了,哗哗的雨响,把其他声音都压下去,包括赵六子的呻吟。
    屋里光线昏暗,刘改芸倚着炕站立,目光滞涩,毫无表情,她不到四十岁,头发中已有了触目惊心的银丝,像月果一样,她的五官至今没有失去动人的风韵,只不过,悠悠岁月,使它们失去了鲜活。
    她一双被营生磨得粗糙而坚硬的手,重叠在一块儿,压在衣裳的下襟上。
    偶尔一个惨白的闪电,描绘出她布满皱纹的脸庞,那是不该从树上落下的一只青果,不该刻上沧桑的痕迹。
    “海他妈,我对不住你……”从炕上的一堆难以分辨颜色的铁板似的被子下面,游过赵六子干枯的絮唠。
    刘改芸没有动,也没有听见,赵六子的话说了千百次,仿佛在放录音,而且跑了调。
    对不住? 对不住又咋样?
    一点凄楚的惨笑,从她的嘴角漫开,布满了整个脸。
    自从在那个叫人死去活来的夜晚,在大队南面那个白茨圪旦里,在那个温隋脉脉的热恋中失去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以后,刘改芸完全麻木了。
    她活下来,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赵六子,而是为了那个“人”!
    他走了,并非出于情愿地走了,一晃过去了多少个春秋。
    那会儿,她才多大,十八岁的刘改芸。
    海海如今都二十出头了。
    他是她的生命她的世界她的中心。
    自从海海降生,刘改芸才感到,这个人间有了她依恋的东西。
    “海他妈,水,给我口水……”
    刘改芸从土坯垒成的窑窑上面取下竹皮暖水壶,它已经空了。
    刘改芸把它放下开始点火,天阴,烟囱不好好上烟,一团白色的浓烟嘭一声从灶口蹿出,扑在她脸上,刘改芸放下烧火棍,揉眼睛。
    “海他妈……”赵六子的呻唤干哑微弱,生命的火焰正在一寸一寸地收缩。
    刘改芸点着火,往锅里舀水,把发潮的麦秸往灶膛里填。活泼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使她呆板的脸上添了生气。
    今天,她本想打发海海去改兴那边,帮他收枸杞,不料天刚亮,赵六子就气短心慌,脸色焦黄,样子挺吓人。
    她没让海海走。
    赵六子烧得厉害,刘改芸用冷毛巾溻在他的头上,以降低体温,赵六子浑浊干枯的眼窝里泛着感激的光波,他伸出枯柴似的手,去拿刘改芸的手,刘改芸木然地转过脸去。他失望了,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叹息。
    赵友海用迷惘的目光看着母亲,在他的记忆中,父母形同陌路毕人,从来没看见妈妈给过父亲一个微笑一个温存。
    他小学三年级那年冬天,大排干工程上马,在“学大寨、赶大寨,誓把山河重安排”的豪迈口号下,男女老少齐上阵,连城里的机关干部、学生娃娃,也都来到了长达几百里的排干工地。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在海海的记忆中,格外寒冷,不幸。
    姥爷、舅舅、父亲都上了排干。父亲有工分,姥爷和舅舅都在尽义务,还得自带伙食。
    赵六子的体力并不好,他在村子里放过羊,跟苏凤河赶过胶车,还在大队的油房里榨过油,在伙盘上做过豆腐。
    他是那种样样都干,样样稀松的人,嘴尖毛长,手懒嘴馋被称为“灰菜旗杆”的角色。
    他最喜欢搞运动,不论什么运动他都以饱满的热忱投入,因为一搞运动,他就有了上蹿下跳到处混饭吃的机会与借口。
    时至今日,他最成功最辉煌的岁月,就是一九六五年的“四清”
    运动。
    在那一年的运动中,赵六子的天赋得以充分发挥,信口开河,煽风点火,把工作队搞得没了方向。
    水汇川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当大队书记,没少批评他,并且也适当地给他点教训。那个扛过枪的人不含糊他这个“毛牛肉”。
    赵六子偷生产队的羊杀了出去卖,叫水汇川发现了,硬是扣了他半年的工分才过关。
    事情发生在一片饥荒的六十年代初。赵六子的报复发生在五年以后。
    水汇川被工作队勒令“上楼”。
    这是那会儿的专门术语,指有问题的干部先挂起来受审查,没问题了解脱“下楼”。
    水汇川闹不清打击来自什么地方。
    原来,赵六子检举揭发,说他有贪污,工作队让队会计田直一查账,还真出了问题。两年前的一张发票上明明开出,某月某日,买糖五百斤,但保管的账从来没有人过这么多的糖。
    在一百元的经济问题就可以审查的时代,水汇川的事情惊动了公社分团。
    驻队工作队中的农牧学院大学生方力元对会计知识一窍不通,只能给水汇川“洗热水澡”,做思想工作,让他争取主动,早日交待,早日下楼。
    水汇川绞尽脑汁,也交待不出来,有过那么一件事,一个生产队咋能买五百斤糖呀? 态度是关键,水汇川被一搂到底,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的人,绝望地留下侄儿水成波,离开了红烽。
    赵六子因扳倒水汇川有功,新上任的田耿让他当了大队贫农协会副主任。
    这只是赵六子取得的政治上的成果。
    后来,他又发觉了刘改芸的私情,一举两得,既批斗了刘玉计,又把刘改芸弄到了手。
    红烽的“四清”要说有什么成就,都体现在赵六子身上了。
    一年多以后,接了大队会计的田直,在清理账目时才搞清,那张发票上的糖,实在是开票员一时字迹潦草,“糠”“糖”难辨。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水汇川的命可真背呀。
    田耿知道了这件事,嘱咐兄弟保密,因为木已成舟,何必再节外生枝? 但田直有一次在李虎仁家喝酒,一时兴起,说破了真相。
    气得民办教师水成波死去活来。
    赵六子毫无愧色,他对田直说:“那怨工作队,谁叫他们不细细查查呀! ”
    苏凤池在背后抖山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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