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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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交谈这么久,她怎么还会是单纯的呢?按照他的逻辑,她应该是世界上第一号虚伪、丑恶的人了。她突然觉得脸红、惭愧,恨不和钻到床底下去。她想哭,“不……”她喃喃地说。
“你不要分辩了。”他说。他说话总似乎有那么一点旁若无人。“从我见你的第一个傍晚我就发现了,你当然不是在研究玻璃,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在看玻璃上的冰凌花。在这人心被毁坏得太多的当今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欣赏那圣洁而又虚幻的冰凌花呢?可是你在看它,在叹息它的纯洁,由于它,你感慨自己内心的孤独……”
他的声音很轻,像雪花;很软,象新鲜的雪地。芩芩的心颤抖了。她真想哭,扑到他的怀里哭。孤独?只有他知道她孤独、寂寞。身处于人群之中,表面看起来浑然一体,然而内心却格格不入。好象玻璃对于水,又好象石棉置于火……只有他看透了她的心思,体谅她的苦衷,也许他是一个真正理解她的人呢。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没有一丝热气,象冷僵了的积雪,沙沙作响,搓着她的心,使人隐隐作痛。她觉得浑身发冷,抬起头来,看见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呵,你又来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莫非你是这阴冷的大学生宿舍的常客?
多美啊,芩芩禁不住又在心里惊叹不已。虽是下午,它却恍如一片晨光曙色,在那银色的东方,飘舞着无数的纱裙……那一层突起的霜花,难道不是舅舅大皮帽上的白绒毛吗?
“你见过北极光吗?”她突然问。问得这么唐突,这么文不对题,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芩芩心跳了。她怕他说出她不希望听到的话来。
“那么……你,知道北极光吗?”
他点了点头。
“你,喜欢它吗?”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没见过的东西,谈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呢?不,芩芩不是这个意思。她只不过是想知道,他会不会象傅云祥那样,除了菩萨的灵光以外……当然,他不会。他会说……
“极光是高纬度地带晴夜天空常见的一种辉煌闪烁的光弧或光带。”他终于开了口,口气象芩芩中学里的一个严厉的物理教师。“也是太阳的带电的微粒发射到地球磁场的势力范围,受到地球磁场的影响,激发了地球高层空气质粒而造成的发光现象,明白了吗?它只是通常在高纬度地带出现,北纬部分就叫北极光。”
“不。”芩芩忍不住说,“在我国东北和新疆一带也曾出现过,那是太阳黑子活动频繁的年月。我舅舅……”还说什么呢?舅舅同他有什么关系?
“出现过?也许吧,就算是出现过,那只是极其偶然的现象。”他掏出一把精致的旅行剪开始剪指甲,“可你为什么要对它感兴趣?北极光,也许很美,很动人,但是我们谁能见到它呢?就算它是环绕在我们头顶,烟囱照样喷吐黑烟,农民照样面对黄土……不要再去相信地球上会有什么理想的圣光,我就什么都不相信……嗬,你怎么啦?”
芩芩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觉得眼睛很酸、很疼,好象再看他一眼,他就会走样、变形,变成不是原来她想象中的他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心在下沉,沉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那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好象芩芩小时候读过的童话《拇指姑娘》里的那条地道,地道通向那只快要做新郎的肥胖的黑老鼠的洞穴。她为什么那么失望?北极光本来就是罕见的,偶然的,它再美,同她和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它的存在与否又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呢?费渊,他也只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比傅云祥说得“高级”一点儿,看得更“透”一点儿。有什么可失望的呢?你不是来补课的吗?问什么北极光……
她解开书包,取出了日语讲义,把书页翻得哗哗响,象一个顶顶谦虚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说:
“嗬,浪费你不少时间了,言归正传吧。我现在最困难的是日语语法……”
他很快从桌上那一堆书中找出一本精装的小书,放在她面前,似乎随意说:
“拿去看吧……另外,以后你如果有空,可以常来找我……愿意吗?我,呵……同你一样,也常常感到孤独……”
夕阳从积满霜花的玻璃窗上透过来,没有几丝暖意。芩芩发着楞,一遍又一遍地辨认着他床边上隐约可见的诗句,她仍然不明白费渊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两句: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还没有唱出,
我每天都在乐器上调理弦索。”
六
黑夜过去,白天又来临。芩芩每撕下一张日历,就象横倒在面前囚禁自己的那“预制板”的高墙又加厚了一层。婚期越是迫近,这种痛苦的心情越是强烈……芩芩以前是最盼望过年的,可现在,她巴不得这些日历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只可惜这并不能够。
下过一场大雪,白雪很快就被行人的脚底踩脏了。街道是灰黑色的,溜光溜滑,时而有自行车无缘无故地栽倒,把人摔出去老远。大卡车开过,扬起一阵灰色的雪沫,象工地上没有保管好的水泥。只有屋顶是白的,行人的脚印够不着那儿,也没有人想去冒这个险。芩芩以前总盼望春天融雪的日子早些到来,厂团委会组织青工去太阳岛踏青,在树林子里喝啤酒、吃夹肉面包、唱歌、拉手风琴。那是一年里最快活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却希望天天一雪,似乎下雪能使冬天无限期地延长,而阻拦什么可怕的事物来临。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芩芩早上醒来,望着窗台上一盆凋谢的木菊,闷闷不乐地想道,“四十七天,还剩下四十七天了……”“芩芩,今儿星期天,试试云祥替你送来的驼毛棉祆……”妈妈在厨房里喊道。试试就试试吧,横竖早晚是要穿的。“哐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是傅云祥去年在她生日那天送给他的一只保温杯。她默默捡着碎片,并不觉得怎么心疼,不过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你到底是怎么了?一天丢了魂似的……”妈妈越发高声地大叫起来,“不知中了什么邪魔,一天倒象谁欠了你多少帐似的……傅云祥哪点不配你?念个什么业大,眼里倒没人家了……”
“别说了好不好?”芩芩猛地关上了房门。你知道什么呀,妈妈,你哪怕懂得我一丁点儿心思,我也会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三十几年前一顶花轿把你抬到爸爸那儿,你一生就这么过来,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连人家西双版纳密林中的傣族男女还“丢包”自由恋爱呢,你却除了我的父亲再没有接触过别的男人。可悲的是你以为孩子们也可以象你们那样生活,除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外再别无所求。“你有什么痛苦?!”爸爸常常这样对她嚷嚷,好心的父母们往往就这样因袭着他们自以为幸福的人生模式,亲手造出旧时代悲剧的复制品,反却煞有介事地指责年轻人不安分守己、无事生非。穿梭在山谷平原使柳条发韧的春风为什么这么难把他们的心吹醒呢?如今有不少这样的家庭,两代人之间难以互相理解。他们之间除了知识的悬殊以外,还有时间的鸿沟和对人生意义认识上的差异。芩芩并不认为在这种鸿沟中总是年长的一辈不对,不是也有些父母要比自己的孩子们心境更乐观明朗、更加富于生命力吗?但是芩芩的父母不是这样,她所接触的家庭也大多不是这样。假如她有一个姐姐可以倾诉心事,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可是她没有姐姐。她有同厂的好友,她们都盼望快点吃芩芩和傅云祥的喜糖,芩芩还能同她们说什么呢?厂门口的海报倒是三天两头的更换,不是乒乓球赛就是某某艺术院校和剧团招生,再不就是工会组织参观画展、听一个市里的文学讲座或是诗歌朗诵会。有一次厂团委还请了一个省青年突击手来做报告。这一切比起前几年来,当然是丰富多彩了,足以填补青工业余时间的二分之一,可剩下的那二分之一呢?芩芩还是觉得不满足。这一切活动对于她来说,都有点象暗夜里隔着一条河对岸的火光,可望而不可及;也象对面山头垂挂的一道晶亮的瀑布,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的苦闷,既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又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从小说里看到五十年代初期的青年人那种单纯、真诚和无私,奋不顾身地献身于自己的理想,既果决无畏,又乐观执着。他们是幸福的。可是后来呢?这种幸福就不断地渗入了痛苦,到了六十年代后期,这种痛苦就几乎把幸福整个儿淹没了。也许就是因为看到他们这种痛苦的由来,芩芩不能完全接受他们对人生的看法。她觉得在他们身上美中不足总还缺少一点什么。如果不加以补充改造,她不想回到他们那儿去。但是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仍不时使人感到它扑面而来的热气。她常常问自己,三十年过去了,这种气质和精神,在今天的社会里是否还有它的位置呢?芩芩是相信有的,可她的朋友们却很少有人相信。傅云祥么,则是连想也不屑想这些事。“你干吗老要自寻烦恼?”他一百个不理解芩芩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碰了几次壁,芩芩不再和他“讨论”了。只是那一天天冷却的心却仍然在渴望找到一种能使自己振奋的激素。芩芩知道在小说里把这种激素叫做时代性。可是八十年代的时代性又是什么呢?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探讨这些人生的奥秘呵……
芩芩只有一个在农场时认识的大姐,她是老高三的北京知识青年,如今己回了北京。她在农场时就对芩芩说过这样的话:“没有爱情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而爱情就是在对象中找到‘自我’是对自己一种更高的要求、更好的向往和归宿。建立家庭是容易的,而爱,却是难以寻觅的,因此,它又是无限的。”这段话,芩芩背得滚瓜烂熟,可是在生活中却是如此难以付诸实现。她一次也没有在对象中找出过“自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自我”到底是什么。反正她和傅云祥谈不到一块去,傅云祥也决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更高的要求和更好的向往。”可是,偏偏她就要“归宿”到傅云祥那儿去了,还剩下四十几天。日历再翻下去,过了冬至,黑夜又会缩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她还傻想些什么呢?傅云祥已催过她好几次去照“结婚像”了,再拖,也拖不过去了,二十五岁的她,还没有爱过什么人,是因为没有碰到呢,还是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芩芩不知道。但反正是没有爱过,没有……
这一周中芩芩再没有去找费渊,日语问题倒是有一大堆,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下决心到那阴森森的地下室去找他。从内心来说,她仍然是钦佩他的。钦佩他思想的敏锐和分析问题的严密的逻辑性。在她那常常感到寂寞的干涸的心田里,不时地涌下来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人交谈,渴望一个人,一个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的理解,她和他交谈,除了日语以外,当然还要谈生活,谈谈各自对生活的态度,但这实在是太不可能了。芩芩难道能对他去诉说自己的苦恼吗?他会怎么想?何况,他不喜欢北极光,不喜欢浪费时间闲聊天,他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仿佛自己就是社会的轴心。芩芩再能对他说什么别的呢?再说一周请他辅导一次日语,要是让傅云祥知道的话,也够惹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了……
芩芩胡思乱想着,咽了几口早饭,匆匆背上书包,赶去业大上课。“那衣服倒是合身不合身哪?”妈妈追出来,“云样一会儿来取,说不合身让裁缝再改改。”
“不合身!哪儿都不合身!”芩芩在楼梯下没好气地喊。其实她根本就忘了试。
星期天车挤,路上耽搁了好一会。芩芩刚进校门,就听到了铃声。她气喘吁吁地朝二号楼跑去,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定睛一看,竟是曾储,十几天前在费渊那儿遇到过的水暖工。他仍然穿着那件油腻腻的黑大衣,象小学生似地斜背着一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芩芩想起来,他每次来上课,总喜欢这样背书包的,书包带套在脖子上,然后很快走到最后一排去。这会儿他正和一个推自行车的人不知争着什么,面红耳赤,瞪大着眼珠,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书包带。
“向你们反映过多少次了,学生宿舍四楼的暖气不热,半夜毛巾都冻冰……”
“我知道了,回头告诉锅炉房多烧点儿!”那人踩着自行车的脚蹬子,慢条斯理地回答。
“没用!不是锅炉房的事儿,是暖气管道循环回路线的问题,过冬前我就提过建议,非改线不可,从上往下送……”
“技术问题以后再谈,我还有事。你别又没完没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