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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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你别问了,我不认识你……”
眼镜片在日光灯下闪烁,他薄薄的踊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他什么也没有问,好象世上的一切都同他无关。
“我,我的钱包丢了,所以……”她冒出这样一句话来,难道是想掩饰她刚才的眼泪吗?多么可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钱包?”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从来就没有钱包,因为没有钱。可敬的小偷,愿他们把世人所有的钱包都扔进厕所,那钱包里除了装着贪欲,就是熏黑了的心。”
“可敬?你说小偷可敬?”芩芩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摆了摆手“诚然,小愉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损人利己,甚至有时还谋财害命。咱们且不谈造成这些渣滓的社会原因,但更可恶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有那么一些冠冕堂皇的江洋大盗,侵吞着人民的劳动成果,却逍遥法外。或者是严重的官僚主义,可以在几分钟内,一个轻轻松松的签字仪式上,把几百万,几千万人民币扔进大海。”
“有这样的事情吗?”芩芩的脸色有点发白。她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她本来是想把铅笔盒捡起来立即就走开的。
“给你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学院里有一位教师,平时工作勤勤恳恳,因为没有住房,夫妇长期分居两地,几个孩子都小,生活相当困难。这次调整工资,系里的领导争着为自己提级,他们俩最后都被刷下来了,还被说成是无能、业务不行。他们无处申辩,只好……”
芩芩禁不住冒了一身冷汗,她是最怕听这样悲惨的故事的。他给她讲这个干什么?
“再比如,”他用一把铅笔刀在桌上轻轻划了两道,“去年我们学院毕业分配,全部面向基层,可是一位副部长的一张纸条,就把他未来的女婿调到北京去了。人们满肚子自私,却来指责青年人缺乏共产主义道德,何等的不公平!还有谁会相信那些空洞的说教呢?人们对政治厌恶了,不愿再看见自己所受的教育同现实发生矛盾,与其关心政治,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己……这就是对‘突出政治’的惩罚。我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说明现实的人生……”
芩芩发现他的口才很好,几乎不用思索,就可以滔滔不绝他讲上一大堆。她不觉有几分钦佩他,他讲得多么尖锐,多么深刻呀。而无论在讲叙什么的时候,他的嘴边总挂着那么一点几嘲讽,脸上既不愤怒、也不优郁,语气平淡无奇,好象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唉,我们这代人,生不逢时,历尽沧桑。没有看到什么美好的东西,叫人如何相信生活是美好的呢?理想如同海市蜃楼,又如何叫人相信理想呢?有人说这叫什么虚无主义,我认为也总比五六十年代青年那种盲目的理想主义好些……”
芩芩“啊?”了一声。
“是啊,我对你说这些干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匆匆地收拾桌上的那一堆书,“你难道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吗?人们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天天在歌颂真实,可是真实却象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情人,只能偷偷同它待在一起。正因为我不认识你,才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很爱说话吗?哈,我可以在十个人同我聊天的时候看报纸……”
“那你……”芩芩怯生生地问,“和你的同学也不说吗?你不闷得慌?你们,大学生……”
“大学生?你不也是大学生吗?只不过是业余的。可他们,只比你多一个校徽,或者外加一副眼镜罢了。大学?一个五花八门的大拼盘,一个填鸭场,一支变幻不定的社会温度计。设想得无比美妙,结果大失所望。男同学们,开‘广交会’,拉关系找门子……”
“为什么?”芩芩笑起来。
“为了毕业分配呀,女同学们,嗯,热衷于烫发,一个卷儿一个卷儿地做,比学外语热心多了。嗬,你为什么没有——?”他做了一个卷发的手势。
“我……”芩芩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应该说:“你如果再过五十九天看见我,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结婚是一定要烫发的。”可她却什么也没说。
“好了,今天我说得太多了,我要走了。在这个校园里,简直无法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没有人妨碍你。人在不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总是友好的。”
他夹着一包书站起来,好象没有看见芩芩似的朝门口走
“嗳——”芩芩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怕他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想结识他的愿望。她叫住他,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你是日语专业的吗?”
“是的。”
“我,我也学日语。可以,向你请教吗?”
他偏着头,既不显得特别热情但也没有拒绝:“可以。”他说,“不过我的时间不多。”他的镜片闪了闪,好象在想什么,“你,你做什么工作?……你,很单纯……”
“仪表厂的装配工,陆芩芩。你,叫……”
“外语系七七级一班,费渊,浪费的费,渊博的渊。”
他甩了甩头发,就走了出去。芩芩望着他的背影,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偏扬着脑袋,走起路来,显得颇为潇洒而又有些傲慢。
“你继续研究你的玻璃吧……”他的声音留在教室里。可是窗外已经全黑了,玻璃上的冰凌花已失掉了它诱人的光彩。“北极光……他会知道北极光吗?”芩芩找到了自己的笔记本,轻轻掩上教室的门,走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这样想。
四
生活以其固有的流速向前推进,既不会突然加快也不会无故减缓自己的节奏。在它经过的地方,不同的地貌地形、不同质的土壤地层,留下了不同形状的痕迹。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而又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里,彼此之间是如此地难以相通。一九七六年那春寒料峭的四月,曾使得千千万万的人们的血和泪流在了一起。一下子冲决和填平了十年来横在人们心灵之间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相互防范、警戒、自卫、猜疑的堤坝和沟壑。然而这种统一却是短暂的,时间的流水总是在不断冲刷出新的壕堑来。当一九八○年隆冬的严寒笼罩了这个城市的时候,由于河床的突然开阔所给人带来的朦胧而又忽远忽近的前景,青年们所苦恼和寻觅的,就远比四年前要更丰富而深广了……
七六年十月那惊天动地的事件爆发的时候,芩芩还在农场,一点也不知道中国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在那安静的小镇上,生活就象水银在那儿慢吞吞地流动,没有热度也没有波澜。场部传达粉碎“四人帮”的那天,芩芩只是看到连队的一群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和哈尔滨知青的“混合队”,在破旧不堪的篮球场上踢了大半天足球,好象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们。那些南方知青的年龄都比芩芩要大几岁,来农场七八年了,好象他们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乎。他们干活儿都很卖力气,割水稻尤其快,大车也赶得不错。喜欢用东北方言夹着南方话说话,什么:“俺们喜欢吃香烟。”“劳资科长贼缺德。”他们最关心回家探亲的事情,探亲一回来就在地头没完没了地讲许多新闻。芩芩对于社会的最初了解,就是从农场开始的,可惜那段时间太短,也许再呆两年,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了。她的履历表简单得半张纸就可以写完。文革中父亲也挨过斗,她刚十岁,学会了买菜做饭照料弟弟。没几天父亲就解放了,“结合”当厂政宣组的副组长。她下乡、上调,也有过不顺心的事,但总比别人要好些,她用不着象有的人那样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所以她看见的邪恶也许就比别人要少些。“你去办一个病退试试,就是林黛玉也要堕落的!”连队的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女友对她嚷嚷。因此,对于那些文化大革命后期分配到这边疆农场来的老大学生和南方知识青年,她总是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
她所在的连队来过一个建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当食堂管理员。他常常算错帐,因为他在卖饭菜票的时候也常常在看书。他的理想好象并没有因为他的处境艰难和遭遇不幸而混灭,而只是暂时被压抑,限制了。他只能拼命地读书,总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芩芩好奇地留心观察、猜测他,久而久之,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惦念起他来。他有胃病,常常胃疼得脸色发白,有一次他去哈尔滨公出,连队卫生员让他去医院做胃透视检查,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不少书。“透了吗?”芩芩问他。“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天卸煤,他热得脱了大衣,“啪——”什么东西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上面写着字:“钡餐”。钡餐粉还在衣袋里,那还用问,准是没有去透视。芩芩不禁油然生了几分怜悯。不久后他调走了,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分配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公社当售货员。他就是到她那儿去,到那儿去他就可以在中学教物理课,不卖饭菜票了。他走的那天,芩芩一个人躲到草甸子里去了,她采了一大抱鲜红的野百合,又把它们统统扔进了河里。假如他不走呢?假如他没有那个女朋友呢?芩芩想着,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朦胧难辨的微妙感情,就那样连百合花一起扔在小河里,漂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他是南方人,喜欢把“是的”,说成“四的”,她经常笑话他。“你很单纯。”他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这样对她说。她那会儿正把一捆从大车上掉下来的谷子送到场院去,这是他单独对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如今她竟不知道他在哪里。呵,真是奇怪,怎么会想到他来的呢?
也许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个费渊有一点象他罢,费渊的口音也象是南方人,“你很单纯”,他也这么对她说。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难道他自己很复杂吗?芩芩倒恨不得自己也能复杂一点,那样的话,她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也许就不会总是想不通,总是苦恼了……在农场时生活艰苦、劳动繁重。饱饱地吃上一顿,甜甜地睡上一觉,什么忧愁都置于脑后了。总觉得那绿色的田野,连着远方的希望,有一天会走近……可是返了城,进了工厂,日子倒反而显得平淡无味。生活遥遥无期,好似在大海行舟,望见深蓝的地平线,充满无数幻想,然而驶过去,仍然是一片苍茫的海水,偶尔瞥见一座小岛,也是寥寂无人,即使登陆上去,海上漂过一叶白帆,你挥手召唤,却再无人呼应,或许那船载的就是寂寞和孤独……
厂里新开了图书馆,芩芩除了学日语,有一点时间都泡在小说里。可是书读得越多,却越发觉着生活的不如意。在农场时没有什么书可读,倒有如一潭宁静的水池,既无涟漪也无烦恼。芩芩不知自己现在的这种情绪是好还是不好。四年来,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生活常常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可是这种变化什么时候也能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呢?芩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总盼望这一天里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可是日日平安,天天如此。傅云祥除了更换衣服,连讲话的声调都是回回相同,一周重复一次,芩芩盼望明天,明天来而复去,也并不使人乐观……
自从那个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笔记本以后,特别盼望去业大上课的日子。坚持业大学习十分不易,开学时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领导不支持,几次拉课,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则是因为家务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岁,两个孩子,还来学日语,有时孩子一病,她就没办法。芩芩上的是长日班,除了傅云祥找她看电影以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困难。她很喜欢日语,倒不是喜欢日语的发音,而是喜欢从那陌生然而节奏感很强的音节里,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她刚刚看过一本写日本民族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年间怎样发愤图强的一本书叫做《激荡的百年史》,从里面她仿佛听到那岛国上传来的自强不息的呐喊……由此她又听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呐喊,这种呐喊虽然暂时低沉,有朝一日却也许更加雄浑有力。当然这种联想是近于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语却觉得十分认真和刻苦。同班的业余大学生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辅导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镜,一个费渊,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况,他象十九世纪的德国人一样注重思辨。和他谈话,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会没有收获。与他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