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光-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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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
“随便打个比方。”
他吹着那开水,好象再没有话说。
芩芩抬起眼皮悄悄打量这不到十米的小屋,一铺城里不多见的小炕,倒是收拾得光洁整齐。一张蒙着塑料布的方桌,两只方凳,一只大得出奇没有刷过油漆的书架,书架顶上有一只草绿色的帆布提箱。这些就是全部的家具。天棚上糊着纸,斑驳的墙壁上没有任何字画,只有一张《世界地图》,还有一只旧的小提琴盒。屋角的地上有一副哑铃、一副羽毛球拍。虽然陈设简陋,可见主人兴趣之广泛。却都是穷开心,反令人心酸。窗上拉着一块淡蓝的窗帘,象一片蓝色的晴空。窗台上摆着许多小瓦盆,长着各种各样的仙人掌。芩芩再低头一看,靠窗的地上竟也是仙人掌。有的象一个个捏紧的拳头,有的象钟乳石,还有的象小刺猬,象缠绕的古藤……
“为什么,不种点花呢?”她问。
“仙人掌,也开花。只是开花不易,就格外地盼望它,珍惜它……”他说,“我喜欢它,倒是因为它不需要太多的水,也不用照料,生命力总那么强……”
他不再说了,朝墙那边偏过脸去。
“头疼,是吗?”芩芩关切地问,她很想为他做点儿什么,象那次钉扣子。但她没说出来,“……伤口,有关系吗?”
“没关系。”他笑了笑,却咧了一下嘴。
“要不要我帮你做点什么?”芩芩不好意思地说。她又看见了那只倒扣的白碗。
“不用了,他们刚才来,下了面条……”
芩芩用一个手指轻轻拭着碗边上的浮灰。碗已经很旧了,有好几道细细的裂纹,碗底结着油垢,它究竟为什么扣着?为什么?难道它是个古董吗?再不就是个祭器?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许很疲倦了。可是,也许……也许那天傍晚应该让你送我回家……
忽然芩芩的座位下面发出了一阵窣窣的响声。
芩芩吓了一跳,手一哆嗦,胳膊一伸,那只碗就“噹——”地掉到地上去了。它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儿,居然没有破碎,骨碌碌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你……”曾储突然瞪圆了眼睛,涨红了脸,“你看多玄,就差一点儿!”
他掀开毯子,自己挣扎着走下地来捡碗。弯下身子到桌子底下摸了半天,总算把那只碗掏出来了,他对着灯光小心翼翼地照了半天,松了口气,把它又翻过来,扣在原来的地方。他坐到炕上又歪着头把它打量了半天,好象在鉴别一件什么稀世珍宝。
芩芩大大地奇怪起来。她万万没想到曾储竟然会是这样“小气”的人。假如是一件玉雕,即使只磕碰一下,芩芩也会主动道歉,可这只是一只粗瓷碗。一只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去买一个赔你。她赌气扭过身去看那一排仙人掌。心里觉得有点失望。
“真对不起。”他忽然说道,一只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没想到……对你发火……我这个人,好激动……好动感情,改不掉……唉,算了……噢,你生气了吗?”
“嗯?”芩芩转过脸来,“没,没有。”
“……刚才,实在不知是怎么回事。假如你知道这只碗,你也许……就会不怪我了……让我为自己辩护一次吧……”他的声音很低,有点难为情,“一个人常常要做错事,随时随地都可能……”
这只平常的碗还有什么故事?说真的,假如我没有无意中把它推到地上去,你是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的。我宁可你对我发脾气,感谢地板上来回窜动的耗子弄出来的那一记响声……
他的眼睛望着窗台上的仙人掌,好象看见了童年时追逐奔跑过的树林和山岗……
“……你也许不知道,我并不是东北人,十六岁以前,我一直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大概是人说的命不好,我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得病死了。很快来了一个后妈,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待我很不好。每次吃饭,她都在饭桌下用脚踢她的孩子,让他们快点吃,吃得多些,有好东西也总是偷偷地给他们留起来,起初我不知道,后来她的孩子自己对我说了,我的自尊心就受到了伤害。我每天要去割草来喂鹅,全家的烧柴都归我一个人到山上去砍,砍了再担回来,我长到十二岁,还没有穿过一双新鞋。但是我读书一直很用功。十四岁那年,我考上了县中,就搬出家到学校里去住了。那时候只要考试成绩好,就有助学金,我用助学金交学费。每年寒暑假,就出去帮人家做工、背纤、撑船、卸货、打石子……什么都干,学校老师的心肠挺好,每个学期都发给我助学金,这样我每月吃饭的钱就差不多够了……呵,这个开场白太长了,你该厌烦了吧?”
“不……”芩芩只希望他讲下去。
“……有一年过五一节,同学们都回家了,我无家可回。一个同学没有路费,我把身上仅有的七毛钱都给了他。偏偏不知什么人偷走了我的饭菜票,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而全校一个认识的同学也没有,县城的同学家,我又不愿去。我就只好饿着肚子在教室里坐着,后来抱着一点侥幸心理翻阗自己的抽屉,忽然从一个本子里掉出来一个硬币,我一看是五分钱,真是高兴极了。我赶快跑到街上的一个小饭店,用这五分钱买了二两白米饭,我很饿,恨不得一口都吞到肚子里去。我吃了两口,想起饭店里常常有一个桶装着不要钱的咸菜汤,可是找找那桶又没有。我就端着碗走过去问服务员:‘大婶,有清汤没有?’她看了我一眼,指指后院。我走出去一看,后院里桶倒是有一只,盛着泔水……我当时又气又恨,从小没娘的孩子脾气总是倔的,不象现在,经过许多年的坎坷,硬是给磨圆了许多。那时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受不了这样的奚落,尽管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啪’地把一碗饭全扣在桌上了,然后昂着脖子走了出去。我刚刚走出饭店门口,又饿又气又急就昏倒在地上。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马路旁边的一块石板上,一个老头端着一碗馄饨守在我的身边,正一口一口地喂我。他的指甲很长,衣服也很破、很脏,我认得他,他是这一带的乞丐,是被媳妇从家里赶出来的……我喝着那一毛钱一碗的馄饨汤,眼泪扑簌簌落在碗里,我猛地爬起来给他磕了一个头,把这只碗夹在怀里,一边哭一边跑了……从此以后,这只碗就留在我身边……我常常想,生活大概也是这样,有坏人也有好人,既不象我们原先想象有那么好,也不象后来在一度的绝望中认为的那么坏。人类社会走了几千年,走到今天,总是在善与恶的搏斗中交替进行……我忘不了那个乞丐,他教我懂得了生活……”
真没想到一个平平常常的碗里盛着深奥的哲理,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凄苦的童年。假如换了一个人会怎么样?会让那一桶泔水把整个世界都看得浑浑沌沌?五分钱一碗白米饭,天哪,你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比你幸福多了,不,也许应该说,你比我幸福。因为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还保留了一颗美好的心。你为什么没有堕落?没有沉沦呢?后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不要回避我的目光,假如你不讨厌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愿意在这里坐到天明……
“后来?……”她问。她恍恍惚惚地好象跟他来到了那没有见过的贫瘠的苏北……
“后来,反正就是这样……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戛然止住了话头,似乎除了这只碗以外,再不愿多说一句。
“你怎么来了东北?”
“……也很简单……到中学二年级那年,我的一个亲舅舅,知道了我的境况,就把我接到他这儿来读书。他是个技术员,大学毕业分配到东北来工作的,在这里安了家。他教我溜冰,给我买书,那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两年……”他的眼睛里放出了光彩,却转瞬即逝了,“……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我下了乡,刚下乡的第二年,舅舅的工厂就内迁了,离开了哈尔滨。我在农场种了几年地,工农兵学员当然不够格,办返城也没条件,直到七六年才招工回城,其实在农场干也不坏,我是想研究国营农场的经营管理的,可是偏偏和分场长不对劲儿,他千方百计帮我找的门子,让招工的把我‘赶’回城里了,何况那时,我的先前的女朋友,也催我回城……就是这样,三分钟履历,不是没什么好说的吗?”
他说得多么轻松、自在。十年的辛酸,都在轻轻一笑中烟消云散了。
“那你……没考大学什么的吗?”芩芩问。这是她一直憋在心里的一个疑团。
“嘿嘿,”他笑起来,“我这人大概生来倒霉,七七年、七八年两年招生我还关着,没赶上。去年是最后一年,头两天考得还挺顺利,第三天一大早出门,一边骑车一边还在背题儿,没留神撞上了一个老太太,坐马路上起不来了。想溜掉吧,到底儿不忍心,送她上医院。等完了事再赶去考场,打下课铃了……”
芩芩紧紧咬着嘴唇,许久没作声。在她的生活里,还没有见过曾储这样的人。没有!傅云祥是一个走运的人,而他,却是一个不走运的人。她真要为他的不幸痛哭、呐喊、愤怒地呼吁。生活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每一个“契机”,不公平地分配给人,造成了社会的“内分泌紊乱”。而他,一个尝过人世间冷遇的人,竟然还对生活抱着这样的热情。如果不是芩芩亲眼见到,她一定会以为这是小说……
夜很静了,听到远处火车汽笛的鸣叫,时间很晚了,你该走了。为什么还不愿走?你心里不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吗?他吃过那么多苦,一定什么样的重负都能承担。告诉他吧,他会告诉你今后的路怎么走……
他伸手抓过桌上的闹钟,咔咔地上弦。他在提醒你该走了,他很疲倦了,头上的绷带还渗着血,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愁容。难道在这双眼睛里,生活给予他所有的忧患都在一片宽广的视野里化作了远方的希冀?
“真抱歉,今天不能送你回家了……”他把闹钟放在桌上,“你对经济问题感兴趣吗?假如……”
“不!”芩芩站起来,“你真是个傻瓜!”她想喊,“我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你,你!你是一个谜,我要把你解开!就为了你告诉我那棵树的价值,我也要给你讲故事,讲一个照相馆的故事、一个馄饨店的故事、一个集市贸易的故事、一个……算了吧,我算什么?我那一切一切的悲哀、一切一切的痛苦加起来的总和,还装不满你的一只碗。我还有什么值得诉说的忧伤呢?人们总以为自己很苦、很不幸,不停地抱怨、哀叹……岂知这世上,最不幸的是那些无处可以诉说自己痛苦的人。而奇怪的是他们也并不想诉说什么,而在那里忍辱负重,任劳任怨……”
“再见!”芩芩低声说,看着自己铮亮的皮鞋尖,她的声音颤抖了。
“如果你需要我……”她在心里无声炮说。嘴唇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上了。
门在身后“呀”地关上了。小屋温暖的灯光,从窄小的窗子里射出去,在黑暗的小胡同里闪耀。教堂那巨大的暗影,在晴朗的黑空里,依然庄严肃穆,只是在那微弱的灯光下,失掉了先前的神秘。
“信念……呵,信仰……”芩芩对自己说“无论如何,生活总不应是跪在上帝面前祈祷和乞求……”
十
芩芩醒了。
梦中的幻象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眼前消失:她骑在一匹小鹿光滑而温暖的脊背上,飞掠过无边无际的银色的原野。雪地里长满了绿色的仙人掌,仙人掌那有刺的大手轻轻地抚弄着小鹿身上金色的梅花,于是那梅花绽开了,飞起来了,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睁开了眼睛。
天刚蒙蒙亮。窗外依稀的晨光中,什么东西在闪烁。呵,那不是梦,是雪花在飞舞,又下雪了。
雪下得好大,窗外白茫茫一片,连院子里几棵高大的白桦树也望不见了。灰蒙蒙的天空象一块锌板,压得人喘不过气。那雪花,好象在沉重地下坠、跌落在地面上,便再也挣扎不起来,如她的一颗心……
谁说雪花是轻松的呢?在西怕利亚发生过暴风雪掩埋整个村庄的事情;在天山常有雪崩;在农场大雪压塌过牲口棚;在这个城市,有一年,电车在雪墙里行驶……呵,大雪,你一层压一层,越积越厚,真象人心上那无穷无尽的忧虑,再也不会融化……
她睡不着了。家人熟睡的鼾声此起彼落,昨夜不愉快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
先是妈妈发疯般地冲进来,乒乒乓乓地摔得满屋子的家什叮噹直响,指着她的鼻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