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的青春自述 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第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个世界的发展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了。最关键的两点是:一、我们对于世界依然充满无限的好奇心;二、这个世界是复杂而非线性的。有了这两点存在,我们这世界的讯息就依然会增加下去。我们对于信息的惟一躲避方式,只能是在恰好有时问的周末,跑到一个荒郊野外,然后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幻想一下康德在山村中散步的场景。然后,在周一的时候,匆忙地流窜回来,一边从网上接收着订阅的各种电子杂志,一边对同事大大宣扬原始生活的快乐……
窥探者的狂欢节(1)
温斯顿要与一位美丽的姑娘相会,为此,他们必须坐上火车,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外,这里应该没有监视器,他和那姑娘可以有节制地表露自己的爱意和激情。他们每月如此相会一次,而且地点要经常更换,因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有“老大哥”的电子眼睛。
在乔治·奥威尔的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力的著作《1984》里,监视器是专制统治的依靠,它无处不在地毫不留情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私人空间。独裁者“老大哥”明白,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基本尊严,那么他就可以像行尸走肉一样被控制。
庞大的克格勃组织,前东德家庭中普遍存在的窃听器,生动而恐怖地验证了奥威尔的传奇预言。在奥威尔眼里,以某种名义而对私人空间的侵犯意味着人类的疯狂和毁灭。
但是,如果这个机智的英国人仍还活着的话,他那张阴郁的脸孔肯定会更加深沉。以“国家”为名义的窥探虽然伴随着帝国的分裂而结束,但整个人类显然正在陷人另一场自发的自我窥探的狂热之中。从公众明星到普通人物,我们在观察别人的同时也暴露自己,并且借助前所未有的技术能力,把这种被弗洛伊德称作“窥阴癖”的欲望发挥到极致。
在这个年头,还有什么能比杂志上明星的私生活,电视上的偷拍节目,或者是网上斯塔尔报告更吸引人的呢?我们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不管它是肮脏的还是幸福的。我们对明星感兴趣,争先恐后地试图了解莎郎·斯通的第七个男朋友是谁,或者是她养的那条狗怎么样了。摄像机镜头与庞大的通信系统保证了我们这种需要。一位法国作家说,在对于明星的兴趣表明了:“通过这些我们与其生活感情密切相连的人,我们对于自己暗淡之极的生存进行了某种报复。我们通过他们,过上了一种未曾经历也没有办法去过的生活。”想过别人的生活,甚至不惜摧毁别人,一位专栏作家把这种欲望推到近乎无耻:“一个明星的私生活应该是公共化的,明星们不再有秘密,完全是一件商品,他们身上没有一公分的躯体,她的灵魂没有几丝纤维,她的生活没有一抹回忆不能抛向市场……”
当然除了明星,显然我们也渴望了解和自己一样平凡的人的生活。于是一位美国把自己的一天的冗长生活全都搬到了网上,却造成了网上堵塞。而一对年轻的夫妇则在去年10月通过互联网直播了他们的新婚之夜。在电影《楚门的世界》(TrumanShow)里,金·凯利从出生起,5000架摄像机就开始把他的一举一动向全球转播,几十亿人在堂而皇之地分享着他生活中的光明与黑暗。导演在讽刺了人类的普遍欲望之后,也毫不留情地表达了对于电视的痛恨。这个方方的盒子在给人带来欢乐的同时,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长舌妇,并且绘声绘色。已经加入这个队伍的还有前途无量的互联网。这两样人类最智慧的发明,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扩张着人类对于他人隐私的窥探欲望。
这不可告人的欲望的背后是什么?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陷》中说,文明的发展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尽管每一项技术的发明都是人的器官的延伸,但是在这种延伸过程中,人类反而感觉到更深的沮丧感。啊哈,由于科技发明所推动的文明令我们沮丧,所以我们需要偷窥这样的新鲜刺激,接着这种变态的好奇心被更加先进的科技手段扩大,而这种扩大又带来了更多的沮丧。这是人类自身的悖论。
莎朗·斯通在影片《偷窥》中毫无遮掩地暴露了人类内心存在的“偷窥”欲望,因为她通过那个可以看到每个人生活的监视系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在电影中,巨大的监视系统最终在某种不明所以的良知下被摧毁。但在真实生活中,这种需求却被报纸、电视屏幕、互联网无限夸张释放。我们生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商场、学校、公司、家庭中,我们被遍布的镜头所包围,观察别人或被别人观察。更糟糕的是,我们让自己习惯于这种欲望的存在。这比乔治·奥威尔的预言更令人悲哀,人们正相互帮助剥夺自己的尊严,正如《楚门的世界》(TrumanShow)这个双关的名字一样,看似荒唐的场面其实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真实放大,我们都在参与这场巨大的游戏,并且正如影片结尾惋惜的观众一样对于这种游戏恋恋不舍。弗洛伊德说:人类的文明一不小心就会被深藏的欲望所摧毁。
窥探者的狂欢节(2)
而法国资深记者阿尔贝·杜鲁瓦在新著《虚伪者的狂欢节》警告说:“这个堤坝正在崩溃,一切都在显示想要恢复已经为时过晚……”
显然,这些话并没有让我们恐慌,我们只是希望用麻木的感官与心灵寻找更多的刺激。偶尔我们会想起奥登在《1939年9月1日》里诗句:
愤怒和恐惧的电波
在这地球上光明的
和黑暗的土地上传送,
将我们的私生活扰乱……
镜 子
博尔赫斯讨厌镜子,因为它和生殖行为一样,让人口增加。这个一天到晚活在白日梦里的阿根廷人肯定在潜意识里觉得,那镜子里长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家伙也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大多数人的想法与博尔赫斯不同,对于他讨厌的两件事都乐此不疲。曾经有一个心理学试验,心理学家们把街道旁一间商店:的墙改成一面特殊的镜子,从外面看来仅仅是一面镜子,而从里面可以像透明玻璃一样看清外面的每个动作。于是,心理学家们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路过的男女不断停下来,有意无意地照镜子,显然人们对镜子里的自己备感兴趣。
研究结论大概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隐藏着一株水仙花。不过那个叫“narcisuss”(水仙)的希腊少年实在是可怜,当时的客观条件比较艰苦,他只能每天对着湖水自我欣赏,结果终于不幸失足,尽管化成了美丽的水仙花,但还是不免遭受后人嘲笑。镜子的发明,为我们的自我欣赏乃至自怜提供了安全而且清晰度高的条件。
我有时想,对于个人来讲,镜子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让我们的脸比较干净,衣服比较得体,让姑娘们可以准确无误地把口红涂到嘴唇上……但我们是否真正注视过镜子中的自己,或者说我们是否真有勇气直视自己。
当你长久地注视着镜面时,你的面目是逐渐模糊的,甚至失去了分辨自己五官的能力,它们漂亮或不漂亮,组合得协调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你会发现你正在接近你的本质,你的始终隐藏的内心世界。你正在把镜子里的家伙的面具一层层地剥下来,这过程真让人不太愉快。各种平日你一直在躲避的情绪——懊悔、愤怒、惭愧,似乎全都用心险恶地露出它们的狰容,而你的内心世界似乎也正在被各种混乱的情感所搅拌。你正在逐步地逼近你的内心,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有点熟悉,更多的却是陌生。每一面镜子都具有穿透效果,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复杂得令自己吃惊的自己,它几乎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地吞噬那个熟悉的自己。
在短暂的自我迷醉之后,你会开始躲闪镜子。只有真正的自恋者、对于自己具有无穷信心的人才能长久执着地盯着镜子。这样的人必须具有卢梭的气质,《忏悔录》其实正是一面哈哈镜,它把所有的优缺点都转化成动人的影像。而《一个孤独慢步者的遐想》,让我似乎看到一个柔弱的老年人不知厌倦地坐在静静的湖边,久久地注视着水面映衬出的人像,越看越觉得凄惨动人,越看越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痛苦,越看越觉得世界的不公。
我们的平庸,似乎也正是我们从来不敢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缺乏持久的关怀与信任。我们永远只能停留于镜子所映衬出的表面现象。自信与自恋从来都无法区分。当然有关数学家哈代的故事却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个据说是本世纪最智慧的人之一的剑桥教授,他从来不允许他的房间有任何照得见人的玻璃,甚至剃须刀的镜片都不行,他每次进旅馆,都用毛巾把所有的镜子包起来。他的同事斯诺认为,这由于他曾经有过一段自我意识过强的时期,而如今的行为是对最初的背叛。不过幸好他是研究数学的,那些客观的公式需要的是他热情地关注宇宙与永恒,而不是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对于镜子,他已经表现出一位杰出人士的不寻常态度。
当然,如果不管这些让我们多少感到沮丧的镜子的功能,我知道的最美妙的镜子的用处来自于法国电影《芳芳》。为了夜以继日地欣赏芳芳,那个可爱的男青年像那些心理学家一样,把他与芳芳的墙壁改成了那种从一面看是镜子,而另一面则是透明玻璃的墙壁。每天,芳芳对着镜子欣赏自己,而男主人公则欣赏着芳芳,并且想像着和她在一起。最后镜子被打破了,真实的热情终于冲破了虚幻的景象。我一直幻想着这种场景发生在我身上。
林忆莲的眼睛与徐志摩的鼻子 一
两个世纪前,德国人叔本华曾经写道:“人的相貌有如象形文字,这种象形文字是可以破译的……他的相貌概括了他所要说的一切。”我想要做的,是以这句话为基础,讲述两个我们如此熟悉的两个人某一个脸庞的局部。在我看来,文章的题目蕴涵了我们这个时代所饥渴的一些品质。这个春天,蹩脚的影视作品与娱乐新闻让我们愈发认识到这些品质的可贵和这个时代的贫乏,就让我们从林忆莲的眼睛开始。
我总怀疑林忆莲的眼睛蕴藏了几个世纪的忧伤。你在里面看到了《红与黑》中德·瑞纳夫人在观看于连被宣判时的神情,看到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莎拉站在大海边的眼神,还看到了林徽因在与徐志摩诀别时的那一时刻……
那双细狭的眼睛永远是那样微睁着,朦胧着,若有若无地诉说着,再加上那触目惊心的单眼皮。细狭的眼眶与平坦的单眼皮达成了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它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个女人的爱与哀愁,一个女人的情感可能达到的最浓稠的密度。
在林忆莲最得心应手的MTV中,这个总是爱错了男人的黑衣女人总是出现在一间晦暗的房间里,一只手臂托住自己的脸庞,另一只软弱地伸向前方。她低着头,是在呻吟还是在歌唱,我无法辨别。猛然,她会抬起头,她的脸是如此平淡,但这种平淡感迅速就被那双眼睛粉碎了。
第一次注意到林忆莲的眼睛时,我14岁。14岁的孩子还无法理解女人的风情,我直接的反应是这双眼睛很特别,但一点也不好看,那时候的我,更喜欢关之琳式的眼睛。21岁时,我突然理解了林忆莲那双眼睛的韵味。
那一年,我惊恐地发现,我被一种浮躁与喧嚣包围着。在流行文化中,一群肤浅的小女生们开始满口的“爱”,她们或者忸怩作态,或者乱蹦乱跳,她们的眼睛如卡通人物一样明亮。然而,我在那里面只看到了空洞。
我突然意识到林忆莲的眼睛的珍贵,它恰到好处地宣布了一个女人所应该含有的柔情与哀怨,如果更深一层,我可以说,林忆莲的眼睛表明了一个女人具有爱的能力。不管爱的对象是否选择错误,是否真的不回家,这个喜欢把自己裹进黑色衣服的女人,用她柔弱却坚定不移的口吻在强调道:我爱这个男人,并愿意为他全部付出。
林忆莲充分展现了人类文明传统中最优秀的女人所具有的最美妙品质:温柔、坚定、无私。在上个世纪的后半叶,这种品质遭受了颠覆性的考验。生硬的女权主义者拼命挤压着女人身上的芬芳的汁液,把她们变得勇敢却干燥起来,她们错误地把男性化的行为与倾向理解成坚强。紧接着,商业化的无处不在,进一步挤干了女人身上最后的温柔。他们阴谋把女人变得扁平化,她们率性而缺乏包容能力,她们将爱情过滤成一种快乐的男女关系,而非灵魂与肉体的对视与结合。她们把男人仅仅当成一件获取欢乐的玩偶,这个玩偶与流行的电影或者芭比娃娃没有太大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