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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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达人从我身前跑来,向我身后的禅达人报讯:“当兵的把县衙门给抢啦!”嘴快的家伙尽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们干的,但是关我什么事呢?我喘气,眼前发黑,地面离我越来越近——这个叫摔倒。
我晕厥了。
我睁开眼,这毫无疑问是个女人的房间,不管日子过得怎样,女人总喜欢在屋里弄些小零碎的,这也毫无疑问是个女孩儿的房间,因为它尽管贫穷,却有种清幽寂寞的味道。屋里最精致的东西是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穿着中尉服装的年青军官,你不好说他有什么特点,因为我们照相时都恪守着那种刻板而炫耀的姿势,他甚至有点儿像我的过去,除了风华正茂你在这种相片上几乎找不到更多内容。
我开始观察在我大腿边忙碌的那个女孩儿,她是我在脱了裤子慷慨激昂时有意将目光错过的那位女孩儿,她年青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会觉得这样一个女孩儿是不会长大和变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伤口周围,她根本没勇气让酒精触及我的伤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裤子又被脱掉了。
我终于没耐心忍受那种小心时便发声提示:“省点儿心思吧。碰到伤口也不会痛。”
她“啊”了一声,受惊到把瓶里的酒精一点儿没浪费地倒在我伤口上了,这让她慌了神,然后开始很狼狈,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凉快。”我说。
她惊咋——她像小动物一样好惊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于炫耀,“伤口没知觉了。要痛就是从里边炸,像爆炸。”
她手忙脚乱时大概是不怎么听人说话的,“我是笨蛋螃蟹八只脚,没一只长对地方的。我哥讲的。”
她说话带很重的川音,但实在是比要麻好听得多了。我只好在我的伤口上重拍了一记,拍得我自己都有点儿变色了,可她又惊叫了一声,于是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啦,我吹嘘着:“痛不怕。我就当它是长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开始赞叹:“你真厉害。我给我哥包伤,碰一下他就骂。他要有你厉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们回四川啦。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讲。”
她提到另一个男人时,让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过被脱在一边的裤子盖在腿上,一边挣扎着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谢谢他扶我进屋。”
“我抱你进来的。”
我看了看她,她绝对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种人,实际上她小巧得让我站在她面前也觉得自己有点魁梧。我挠着自己的头,很觉得下不来台,“不用费劲的……其实我躺躺就爬起来啦。”
“你没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没面子,没面子到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我赶紧包扎自己还裸着的伤口,好在这样一个没轻重的家伙面前至少穿上裤子。她也凑上来帮手,她的帮手很笨,笨到有点儿莽撞,并且在照我的葫芦画她的瓢时,还不时发出“原来是这样包啊”“你真聪明”诸如此类的赞叹。
我努力再岔开话题,“你四川人跑到滇边来做什么?”
“没哪个要来啊。跟我哥乱跑。爸爸妈妈走得早,家乡没人了,我就跟川军团走,我哥到个地方,就在驻地外找地方给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连长去年死了,他是正连长。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夹七缠八地说什么呢,我更关心赶紧把伤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裤子。她是个年青得让你很想靠近,却又想躲着的女人,我不喜欢和这样一个人靠得太近,还要一边很没面子地没穿裤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们师有人回来了,可我没看到川军团的人。”
我尽快地把伤口对付好,哪怕有点儿马虎,我尽可能逃避开往下的话题。
“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停下,手悬在绷带的最后一个结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我不想帮她的忙。
但是我抬起头,和我的一脸阳光,“我是一定要谢谢你的。我当然帮你的忙。”
她急促地,饱含机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机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当然可以。”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啥?”
那家伙一脸小孩儿家要和别人拉勾言誓的表情,并且说出这样世故的宣言:“现在我们都很穷,不能帮人白做事的。给我了,你就没有了。要换的。”
我只好苦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大人告诉你的?”
她没搭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换的。”
我很难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儿总像疖子一样冒头,“换什么?你有什么?比如说……磺胺?”
她立刻开始翻箱倒柜,对着翻出来的几个药瓶,有点儿麻爪儿,“什么是磺胺?”
我翻了下那几个药瓶就开始嘲笑自己刚起的妄念了,“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强效消炎药。”
“药铺子没好远,我去看有没有。”
她真是快让我受不了啦,我说:“不用看啦——”
但我停住了,因为她开始去翻她放在柜子里的罐子,她从那里边掏出少量的钱,显然是准备为我买药的。罐子里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容。于是我收声。
她以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好远的。”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包得狗挠一样的伤,“嗯,那就麻烦了。”
她已经毫不耽搁地打算出去了,生活对她来说是另一种节奏和颜色的,“没药我就拿那个跟你换。”她指给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红苕粉,带着点儿惭愧,“我只有那个了。”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帮你找。”我低了头,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满意笑容,我看着那双轻快地在我视野里挪动的脚踝,当门帘掀动时我又忍不住抬头,“怎么称呼?”
我正看见一个一半在门帘之外的笑容——我想杀了自己。
“小醉,小醉姓陈。”
“最好的最?”
小醉有些恼火,“喝醉的醉啦!”
她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名字,但那都淹没在放下的门帘之外了,我听着她远去,呆呆看着自己的伤口。
哪家药铺的柜台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们在第一时间就被伤兵抢劫殆尽,那些药只会出现在黑市上,伴随一个她绝不会为我出的价钱。而川军团早已全军尽墨,我根本不用爬着去找,要麻就是川军团仅存的残渣。
我不再发呆,迅速套上了裤子,我打开柜子,把罐子里并不丰盈的半开和纸币倒进自己口袋里,然后挟起那捆红笤粉迅速逃离。我走过院子,院子里竟然有几只鸡在啄食,在饥馑的禅达,这实在是稀罕物,我想连这个也顺它一只,但发现根本不可能追上它们。
我放弃。我出去,做贼要见好就收。我记住了小醉这个名字。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我以一个烂腿人能达到的最大速度逃离现场,逃出这条巷子,碎散的粉条落在我的身后。我发誓,我想死。我只是想能带着完整的两条腿去死。
收容站的天井里,几个家伙早把灶台搭得了,刨了坑,用了砖头,还有放烟口,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式了,架了某人弄来的锅,烧着豆饼弄来的柴,蛇屁股和某某某某这样便宜占得太大的也不怎么好意思,提来了免费的水,烧着不要钱的火。
康丫掏出了一小纸包的盐倒进锅,郝兽医拿出一个药瓶装的油,倒完之后还在锅里涮洗了一下,然后是某人的料,要麻的烂菜叶子。
康丫忍不住抗议道:“要麻,你家白菜闹分家呀?”
要麻申辩:“团团圆圆的马上就来!”
好吧,就算是这样五马分尸的白菜我们也认了,然后放进我的红苕粉条,我们瞪着锅里又看着大门,我们呼吸着锅里的气味又想留点儿嗅觉。我们都不说话,用一种挖地雷一样的谨慎对待眼前的这顿饭。
我们的主角阿译终于进来了天井,他像是怀了孕一样捧着肚子,他今天难得的不那么正经了,走近我们的时候他绷紧了一张苦脸,但瞎子都闻到了,生猪肉的味道。
康丫扑了上去,阿译强绷着脸上的笑纹,我们从他衣服里掏出他所怀的鬼胎,整整一条的五花猪肉,足有三四斤——在证明自己时他还是很大方的。他绷了脸,打算还来点儿大段的,“这块肉,三斤四两六钱,来得不易。我以御外侮之师的名义,还有胜利的名义,命令卖肉的给打个折,可是……”
管他可是可不是呢?肉到手就成。康丫在吼:“有刀的没?”
蛇屁股从腰后摸出了他的菜刀,并且毫无争议地掌厨。他开始在阿译的告示牌上切肉时,已经被我们簇拥了。阿译也住了嘴,因为真没人听他的。
康丫这鬼头忽然发现有必要阿谀一下为我们提供猪肉的人,“阿译真行!”并不真诚的笑也能让阿译自发呆的表情上绷出一条生硬的笑纹。我热烈地拥护,热烈也是不要钱的,“该说长官阿译真行!”郝兽医使尽了一个老头儿能有的干劲和热诚,“阿译长官真行!”
阿译尖声格格地笑,他已经绷到头了,他推着我擞着我,他的惹人厌恶的板正现在烟消云散,但他无论不像一个他所希望扮演的少校长官,倒更像一个封闭太久渴望与人亲近的小孩,他几乎快要拥抱着我了,“最坏的就是你啦!”
灾情惨重,我的腿架不住他老哥的浑闹,我被推倒在蛇屁股背上,蛇屁股怪叫着跳了起来,他几乎切掉了自己半个手指头,他大骂:“死扑街!咁笱抵死!冚家铲!吃塞米噶!傻閪!
谁管他骂的什么,反正也听不懂,我们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了骂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营养。
“我加伙!我加伙!”
有个身影插入了我们,伴随着落在地上的两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边捡来的残货,那家伙是我们的革命家不辣。
就不辣脸上放射的光华而言,我们看不出他今天的不顺遂,“白菜有啦!我把衣服当当啦!”
我们瞠目结舌,看着眼前那个赤裸的家伙,不辣现在是光着的,这是他革命两天的成果,但他自如到把手掌放到腋窝下,猛夹出一声放屁似的声音,然后说:“当铺不要,我就睡到柜台高头,放个响屁,说当活人!”
要麻对着不辣屁股上一脚踢开了他,对白菜这种东西我们用不着刀子,要麻把白菜直接手撕入锅,蛇屁股在后边急得用菜刀直比划,“味道坏啦!”
要麻坚持着说:“不要!我们川湘人就不爱闻铁腥!”
不辣开始提前腾地儿,放松着本来收得很紧的裤带。湖南佬儿不辣,要麻的难兄难弟,两天前本着一股大楚兴陈胜王的豪情离开了我们,但禅达不是大泽乡,两天后他带着两棵大白菜和两排肋巴条回到我们中间。不辣怕官,他见过军官打地方官,所以当了兵。他像条找人势好占的狗,他现在再不怕地方官啦,他加倍地害怕军官。
觅食小组的家伙们全部到齐。我们终于有了齐备的材料可以做饭,这一切无疑是快乐的。
火,在入夜的光泽下跳跃于它们的炉膛。锅,现在盖上了盖,腾着带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很多次地欲图伸手揭盖,被郝兽医第很多次地拿刀背又一记狠敲,老头子没威信也有诚信,于是大伙继续拿着碗和树枝掰的筷子等待。
康丫等得只好磨牙,“有种的没?烦啦打呀!”
我、要麻、不辣,我们三个在一个无形的警戒圈外和李乌拉对峙,该警戒圈随锅为圆形。畏缩的李排长确实对官对兵都来说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身为军官,堕落到拿个破碗全无尊严地等着人家锅里的。
我被康丫喝得很恼火,“把我名字叫对了!烦了——烦恼了却!不是烦啦!”
康丫,动嘴不动手的主儿,喊得凶却是连屁股也没动过,“别岔话!有家伙的没?打呀烦啦!”
家伙是有的,一截劈柴就在手上,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太直接的暴力,只是用它指了李乌拉的鼻子,“走吧。”
李乌拉,就是那样,一声不吭,闪烁地看着你,并且他的一只手臂提前做好了挡揍的准备。我不知道什么让一个军官带上这种啮齿类动物的惊恐,我也不关心。
我又喝了一声:“走啊!”
李乌拉仍然戳着,他就那样。我跟他僵峙。李乌拉,失了魂落了魄,不知为甚而生,凭本能可为白菜猪肉炖粉条而死,但也没有死的勇气。我最好别想我比他好多少——我不想了。
要麻的喝声是真正比我多了很多愠怒的,“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