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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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瞠目的是小醉和张立宪。院里最周正的一张小桌子给了她。包括最周正的凳子,只是面了院壁放——那也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惩罚。小醉也面了壁坐着。正在吃早饭,我真高兴她吃得那么香甜,甚至因为背对着院门而没瞧见我们进来。几年的禅达生活让她对那种食物已经完全适应,并且是把饼泡在豆粉里的本地吃法。而更让我反应不过来的是张立宪,他肯定是整个院子里衣服最周正的一位,连一身的披挂都没卸掉过,并且脖扣扣到了炮灰团任何一人绝对无法忍受的地步,只是他单膝跪着,像足了一个求婚的姿势——当然,那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使的,而他又很想和一个对着墙坐着的人脸对脸地说话。
桌上放着两块很紧俏的香皂,那是张立宪的馈赠,以及张立宪老哥刚才又拿过来的几张饼,张立宪侧对着我们在那轻言细语,因为太全神贯注也没看见我们,他现在脸上的表情瞎子都看得出来啥意思——又沮丧又绝望,又容光焕发,一个折腾自己的傻子。
日常琐碎的那些嗡嗡声一下消失了,除了小醉和张立宪之外的所有人和我们面面相觑。
虞师的大男孩们算把自己狠狠难为了,他们吹嘘着要‘包了’小醉以便惩治,帮凶大把却找不着够种的行刑。然后他们的小老大发现逮来个小姑娘而非悍妇,这小姑娘还是自己同乡,这事就彻底串味了。他们一边罚小醉面壁思过,一边送来香皂和早饭,张立宪半跪在一个男女授亲不受的距离上聊着三峡与青城山。
余治慢慢放下锅子,李冰慢慢从水盆里操起那块肥皂水直滴答的搓衣板,警卫连副连长放下药瓶子去操一根棍子。迷龙和不辣抬高了手上的凶器做无声的吓阻——而张立宪倾心全意的,一厢情愿地和小醉说得好不热闹。小醉现在最介意的恐怕是左手的稀豆粉和右手的饼,但在张立宪那个傻蛋眼里看来,小醉那副饿惨了的吃相多半代表活力和健康。
我们还真是没听过张立宪把四川话说得眼下这么柔和,他说家乡话一向是觉得那种狠巴巴更适于骂人的,而现在阿译跟他比都可算硬刚刚了。
张立宪:“……打完这个鬼仗,我硬是要回老家克安逸一下子了。顺个便送你回克,你讲要得不?”
小醉没断过吃,就连正眼也没掸他。“要不得嘞。我老家莫人了。”
张立宪就惘然了那么几秒钟:“寻一寻,总还是有的嘞。”
小醉:“莫搞头了。我跟我哥哥出来的,我哥哥早就寻过了。”
可怜的辎重营副营长,两只膀子朝着天,连脑袋一起套在秋衣里,转着圈,裸着个没人给抹药的脊梁找药。
辎副营长:“药嘞?药嘞?你们几个宝器,也叫女人拿眼睛吃了是不是?”
然后我们背后来了声气急败坏的暴喝。来自刚挣进来的何书光:“打呀!扁脑壳先下手为强啦!”
不辣回头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让何书光又滚出了院子。终于乱了,李冰抡着搓衣板冲了上来,那块板被迷龙一石头包打作两截飞了出去,险些开了警卫连副连长的瓢。警卫连副连长去抢地上的棍子,却发现余治和他在抢同一条棍子,要同袍情义便不好要屁股。警卫连副连长放弃了那条棍子,却被我对着屁股一脚踢成了马趴,然后不辣和抢到了棍子的余治纠结在一起。
张立宪从桌子边弹了起来,立刻又是大将风范了,摁着个刺刀把儿装虞啸卿。这里根本是虞师暴力团的扎堆地儿,十几个闲散人等挥着乱七八糟地家伙扑了上来。我们仗着个突然还暂时能够应对,夹着小醉情急的叫唤。
小醉:“你们不要打捶嘞!快走!他们脑壳乔得很!”
那就是脑袋有问题的意思,张立宪只好冷酷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
辎重营副营长终于摆脱了自己的蒙头布,死死抱着迷龙的腰以便让另外几个上来揍人。一个空碗飞过我的头顶砍在他的头上,我和个勤杂兵扭在一起。摁着他的头,我回头瞧见小醉正在找更多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张立宪左右不是人地看着她逞凶——然后我摁不住手底下那个劳动人民出身的家伙了。他挺直了身子,把我掀过他的头顶摔了个嘴啃泥。
摆脱了辎副营长的迷龙把石头包抡了两个圆。自己差点刹不住脚,但总算也把包围圈给逼开了些,然后他向着张立宪叫嚣:“四川佬,放马过来跟格老子玩玩!”
张立宪说四川话可不是让人学来调侃地,摁着刺刀柄又晃了上来,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迷龙又把他的石头包抡了过去,张立宪退了一步,拔了刺刀在手,由下而上的一挥,迷龙的兵刃便又开了个大口子,石头落了一地。
我被勤杂兵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叫:“迷龙你傻呀?!”
张立宪看来很喜欢用同一种方式再揍迷龙一回,迷龙手上一轻的时候他已经纵身过来,抬了刺刀柄看来便要对着迷龙的脑袋杵一下。那一下却没能杵得下来,又向迷龙围拢过来的家伙们忽然散了开去,张立宪泥雕木塑地站着,刺刀柄仍悬在迷龙地头上,却被迷龙揪着衣领。
我算是知道迷龙跑回家一趟干啥去了——他手上抓着一个破片手榴弹,大拇指上扣着手榴弹的拉环。那小子得意得不行,还要拿脑袋往刺刀柄上蹭。
迷龙:“敲啊,敲啊。我任打任挨的,就我小老弟脾气不好,一敲就爆。”
他给了张立宪肚子上一拳,张立宪弯了一下,又挺直,又一下,又弯,又挺直,迷龙乐了,狠狠地来了一脚,张立宪弯了,又直了,然后摔在地上。
迷龙举起了手榴弹,让想冲上来的人又退了回去。
不辣手上卡着一个,自己的脖子被另外一个卡着,终于是大家放手。我从勤杂兵的屁股下挣起身来。我们随手敲打着刚才把我们收拾狠了的人。
我眼观八方地靠近迷龙,后者现在正在收拾余治。一个手榴弹不可能震住一群同样喋血生涯的人,实际上他们的顾忌是这样的事有否必要搞出人命。
我:“……快带了人走路——小醉,你过来。”
小醉便连忙过来,还没忘了带上那块紧俏得很的香皂,还没忘记低身跟张立宪说一声:“谢谢你啰。”
不辣也听话,抄过来——不听话的是迷龙,永远是迷龙。
迷龙:“我还没完呢!”
我:“见好就收吧。”
迷龙没理我:“把脚板底都给我抬起来!”
我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只好苦笑,迷龙挨个察看踩过他脸的脚板心。
而何书光,不辣刚才那一脚给得不轻——第二趟挣进院子里,也是个乔脑壳,啥都不看先开始嚷嚷:“放趴他们!”
迷龙一个握着手榴弹的手就快杵到了他的脸上!“脚抬起来!”
何书光愣了一下,看了看事态和几只还没及放下金鸡独立着的脚,慢悠悠地把脚抬了起来。
迷龙看看就乐了:“你何书光?”
何书光:“怎么的啊?”
迷龙翻手就把何书光掀到了地上,呼啸一声,抬了脚便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何书光脸上照印一个脚印。
何书光滚地闪开了,迷龙便一脚踢了过去。
谁会愿意看自己的同袍被人这样臭揍呢?——周围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
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
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
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
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
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不,放地上!”
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
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
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
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
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
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
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了。
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
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的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
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
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
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
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
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
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
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
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
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的勤杂?”
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
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
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
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
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
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
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
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
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的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的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
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
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
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的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像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
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
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
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
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笑得脱了力。
死啦死啦——他始终是像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
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