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全本)作者:兰晓龙-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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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
我:“嗳,你们大家……?”
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
我挣起身,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离开这里。
我走过空地,今天很冷清,没人训练,好像每个人都在放鸽子。我和端着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饼擦肩而过,然后他才想起我是孟烦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饼。
我:“喂。”
豆饼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长官好。长官没事了。”
我:“怎么没训练?”
豆饼:“教官去师里啦。”
我:“团长救我回来的?”
豆饼答非所问:“团长在他屋里。”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人说话,现在我只想一个人想想我去过的那个世界。我转头掉开。
豆饼:“长官我扶你?”
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摇着我的头。
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沾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
我排开了枝叶,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我看着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谥,我呆呆地看着它,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看着它,已经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
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
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
后来我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我站起身,回头。
郝老头子、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拉。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于是我感觉到不怀好意。
我:“……干什么?”
迷龙:“咋刚转个身你就跑没啦?”
我:“我……头痛,你们吵得我头痛,我安静是……一个人安静会。”
郝兽医:“可是,该换药啦。”
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
我:“……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
不辣:“关心你啊,看看你。”
我:“郝兽医,我昏了几天?”
郝兽医:“三天……三天半。”
我:“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
我就瞧着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
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
我现在看见了郝老头手上拿的什么,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
我:“……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说,准还有别的治法……”
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
我:“……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
管个屁用。郝老头子面慈心狠,下手一点也不带软地,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
晕不了多会。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
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
我:“你个老不死的!”
郝兽医:“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
迷龙:“遛遛,起来遛遛。今天就这样啦。”
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遛着。
我:“还不如死在对面好!”
蛇屁股:“真的?”
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
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
不辣:“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
我只好被他们架着遛出树林。
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地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近来,近了原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
克虏伯:“团、团长死过去啦!”
我想说话,我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
迷龙:“死啦?!”
克虏伯:“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啦!”
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架着一个重伤号能到达的最大速度蹦着。
我:“怎么会死过去呢?”
郝兽医:“伤的呀!”
我:“他怎么会伤着?”
郝兽医表情怪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有点儿生气。狗肉从迷龙们去的方向跑来,吠叫了一声又跑了回去,老头子立刻把这理解成他必不可少的信号,于是我又一次被闪在地上。
郝兽医:“你自己走好不啦?他们要医生,我是医生!”
好不好啦他都自己跑了,我追着颠颠的死兽医颠颠地跑,一切乱了个套,我们都有末日的感觉。
那栋本为麦克鲁汉和柯林斯所备的小屋后来就成了死啦死啦和我在阵地之下的住所,远远的我便看见那群家伙们围在一起,簇拥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东西。我才刚刚近前,就听见人群里死啦死啦在愤怒地大叫:“干什么?老子就爱时不常地摔一跤,管得着吗?没见过?管得着吗?”
然后就是郝兽医的声音,“团座,你这跤摔得——泡茶的功夫都过去啦。那叫晕倒。”
“啊?几点啦?”我猜死啦死啦看了看表,然后勃然大怒,“滚!滚蛋!闪开!”
然后人潮就如水分开,我瞧见死啦死啦,最先赶到一或者从未离身的丧门星和克虏伯还扶着他,而我瞪着我的团长发呆。我快不认识他了,我像是看着一个活鬼,这只活鬼脸上刮擦的血痕早已洗净但仍清晰可见,老郝抹上的紫汞让他看起来似足一个阴阳脸的小丑,他一向挺刮的军装不知道被哪个家伙裁成了短裤短袖,那是为了方便包扎他的手掌、胳膊、手肘、小腿和膝头,所有爬行时会磨擦到的部位都被绷带包扎着,渗着血迹,他的衣服敞着,绷带一直包扎到他的胸口,再在肩头打了结以做固定。我想他的手脚和腹部都已经磨烂了,也许见骨。
我只好泥雕木塑一样地看着,尽管他看我只是一眼掸过,然后继续他的愤怒。
死啦死啦:“麦师傅和你们督导大人都去师部啦,干嘛瞒着我?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成不足败有余!什么都要我自己操心!你们是我下的蛋啊?那就叫我妈呀!——儿子们,我车呢?车呢?!”
至少就痛楚程度来说,那家伙伤得比我重几倍,可不但咄咄逼人还挥手打人。我们被他轰着赶着,迷龙绊在泥蛋脚上,两个家伙滚作一团。丧门星忙飞奔了去找车,其速度好象前边有个日军给他追着砍。
死啦死啦:“孟烦了,躲什么?你得跟我一起去。拖你回来是要派用场的——瘦得皮包骨,重得赛生猪。”
我:“……我怎么回来的?”
死啦死啦:“你哪里回来了?你早死在对面啦,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个怨魂。”
想跟他说句中听的都没处下嘴,我只好干咽口唾沫。
我:“……谢谢你帮我超生。”
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背着我在森林一样茂密的枪口下爬行,如何爬过几华里刀锋一样尖利的砾石,就象他无法想象已成亡魂的小书虫如何渡过怒江,而他也只是挥了挥手,很给面子地又多瞧了我一眼。
死啦死啦:“准备报恩吧。今天我让你说什么就说什么,让你做什么就什么。你说你不想死,那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劲来活。”
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没回答,他那辆破吉普已经被丧门星吆喝着开了过来,仍未修好,爆炸一般的声音,冒着黑烟,速度还不如丧门星的狂奔。
死啦死啦实际是被一帮家伙举上了车后座,他行动反而不如我灵便,我至少还有一只能着力的手。一个包砸在我们车上,我认得那是我们背过江的包之一,空瘪瘪的也不知装了什么。包还在车座上弹跳的时候,死啦死啦已经催着司机开车,于是我们飞驶。
我看着那帮家伙被迅速抛离,郝兽医突然想起什么,挥着一个急救包追着车大叫。但这破车的噪音大得我们听不清。
我再顾不了他们了,麦师傅指责我们对物资报废性使用确是对的,我们地车躁音大得我们在车上说话都要嚷嚷,而且我们一路呛着黑烟。
我:“郝老头刚才一定是说你会死在路上-这么急干什么?”
死啦死啦:“师部会议,林督导瞒着我拉走了麦师傅。你说是干什么?-不要装傻!”
我已经无心装傻,死去活来,我甚至觉得以前的装傻卖楞是一件多无聊的事。
我:“是作战会议吧。这种大事阿译没种瞒着你的,往好里想是虞啸卿爱惜你的身体,可实在是他不想听你的丧气话。他们去了也说不出什么,只是表示虞师三团到齐。以全公务。”
死啦死啦现在很愤怒,比刚爬起来时更加愤怒:“这是拿全师的性命孤注一掷!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他对你已失敬重了。你现在在他眼里还不如那些只会听他命令的人。”
死啦死啦:“他是理不直气不壮!他是明知故错,不想旁边有个明白人看着!”
我:“那你也知道虞师座心虚时会怎么做。枪在他腰上别着,掏得还特别利索。刀被他手下背着,听说那把刀能把活猪一挥两段-你也不属猪。”
死啦死啦:“我要你使出吃奶的劲来说这个吗?”
我只好郁郁:“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你也一样。”
我们的车驰进失去祭旗坡遮护地路段,通常灌木和林荫会把我们遮护。但今天那烟冒得如同信标,于是我听见隔江的南天门“通”地一声闷响,然后是一个指向极明确的呼啸声迅速靠近,七五山炮。
我:“-炮击!快开!”
司机也意识到危险,猛踩了油门,但这辆破车速度根本提不上去,第一发炮弹在我们车后炸开,我死死抓着座位,死啦死啦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撑起来。倾身去抓固定在前座上的冲锋枪。
第二发炮弹在我们的车前方炸开,车猛颠了一下,熄了火停下。我呆呆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已经抓到了枪,从前座撑了起来。硝烟和爆尘散去,那家伙满头满身,完全成了一个血人。
我:“……喂?”
他没吭声,拿枪撑着,慢慢地坐倒在座位之间。即使炮弹炸响时我也没有现在的恐慌,我挤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猛力摇晃着他。
我:“不要啊!我看过啦!你这种人在那边呆不下来地!你就算死了也会闲死!你事情还没做完。没做完你怎么能死?!”
他开始呻吟:“……痛死啦。”
我:“痛可以,那也不能死啊!”
死啦死啦:“别晃我了成吗?痛啊。我连皮带肉一路蹭回来的。一路上苍蝇追在背后打牙祭。好多次就想给你补一枪算了,要不是咱们已经在南天门扔下一千多号……我不想再加多一个了。”
他是一点死相也没有,我这才发现死了的是我们的司机,他仰面在驾驶座上,胸腔已经被一块弹片切开——于是我讷讷地放开他。
我:“你……玩了命地抓什么枪啊?来的是炮弹,你要拿枪把炮弹打死吗?”
于是那家伙茫然地看了看他抓在手上的枪,他刚意识到他刚才不顾一切地去抓了一枝枪:“枪……我……见鬼了……我拿枪干什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