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5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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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吕不韦直是如坐针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若是卓原坚执不赞同此事,便只有与嬴异人摊开了说,一力劝他接受赵姬;若嬴异人坚执不接受赵姬,甚或痴情发疯,他便就此出世隐居,绝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旷达,剩下的惟一难关,便是自己直接面对卓昭了。
一想到那双荡漾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吕不韦心中便是一阵莫名酸楚。
“嘿嘿,来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门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着吕不韦进了茂密的胡杨林。不待吕不韦开口,毛公便是一阵低声咕哝,说罢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准?”
“嘿嘿,十拿九稳也!”
“直说便是?”
“直说便是!”
吕不韦长吁一声,良久默然,对着毛公深深一躬,便转身去了。
掌灯时分,神采飞扬的卓昭一团火焰般飘进了书房:“不韦大哥,我来也!”
明亮的铜人灯下,吕不韦正在缓慢地往一支竹简上写着什么,低头答应了一声,抬手将竹简摆好,这才回身笑道:“昭妹来了,入座说话。”“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过来便从案同拿起了几支摆放整齐的竹简,“又不是书吏,整日刻写个甚?我看看。”便转悠着念了起来,“天生人而使有贪,贪有欲,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哟!老夫子一般,还论说情欲耶!”
“情欲不当论么?”吕不韦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过分,似孔似孟,没个挥洒!”
“人皆有根,既不能斩断,亦无法逾越,只听之任之了。”
“不韦大哥,”卓昭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我不明白,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这般样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韦大哥!”卓昭一声娇嗔,猛然扑到了吕不韦怀中,赤裸的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热切地拥吻着。吕不韦仿佛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无回应,一任卓昭热切地搂抱拥吻。渐渐地,卓昭松开双手,看看淡漠的吕不韦,猛然站起来捂住脸庞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骗自己了。”吕不韦一声叹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胧已经过去,一道虚幻的彩虹而已。相处有期,你觉我迂阔执一,用情淡泊。我觉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过甚。凭心而论,你我都觉对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无法改变。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怀。你之任性炽热,使我不能专心谋事。诚然,若是没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许不难弥补。然则,今日却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如此一个痴情者。他将爱看做第一生命,不惜舍弃未来的君王大位,而只以与所爱之人相知终生为人生志趣。胡杨林一曲秦筝,拨动了他的心弦,旬日间夜夜和歌,在他心中扎下了爱的根基。人之为情欲生欲死,不韦纵然难为,孰能无动于衷?”见卓昭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做声,吕不韦也从案前站了起来,声音竟有些沙哑颤抖,“昭妹灵慧,既有了一个与你相类之人,情愫一般地热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诺之言,来维持这种无望改变的缺憾?而他之于你,且不说高贵血统远大前程,更为紧要者,他以爱你为生命之根本,没有你,他的生命就会萎缩,就会死亡!坦诚地说,此等爱心,吕不韦永远也难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长,然不敢做,也不能做为你献出全部生命的情人与夫君!”长长地喘息一声,吕不韦如释重负。
“那个人是谁?”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云般不断变幻着。
“秦国公子,嬴异人。”
“明白也!”卓昭脸庞溢满了罕见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给他的礼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权力之路便更为通达。是么?”
“礼物?”吕不韦冷冷一笑,“将天下豪侠巨商卓原公的孙女儿做礼物送人,吕不韦有此资格么?恕我直言,假如嬴异人不是如此炽烈,昭妹也不为嬴异人之炽烈而动心,不韦岂敢有负天地良心也!”
“我?为之动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韦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吕不韦不无诙谐。
“也是。他有劲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为自己懦弱么?”
“时也命也!”吕不韦喟然一叹,“不韦无事不成,唯败于一个情字。至少,情字当前,吕不韦从来不是英雄。”
“这便是‘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
“……”
“你,不觉心中很冷么?”
“冷与不冷,因人而已也。”吕不韦摇头笑了,“人生一世,几无失败之婚配,多有失败之功业。”
“说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过爷爷再答复大人。”
“薛公专程回了天卓庄。大父有言:但凭昭儿之心。”
“……”卓昭背着身一声哽咽,风也似地去了。
吕不韦面色苍白,几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边的剑架闭目凝神,总算没有眩晕过去,良久睁开眼睛,却见毛公正摇晃着雪白的头颅打量着他嘿嘿笑个不停。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一声道:“老哥哥,你笑得出来?”毛公扶着吕不韦进入座案,又斟了一盏凉茶放在案头,这才大盘腿坐在对面笑道:“兄弟正心拨乱,老哥哥高兴也!”吕不韦木然摇头叹息:“拨乱正心?难矣哉!”毛公陡地拍案厉声一喝:“吕不韦!你要翻悔!”吕不韦突然吃惊,使劲摇摇头方觉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么?”毛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吕不韦:“嘿嘿,老夫只一句话:下笔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点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吕不韦扯住毛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说,目下要紧处何在?”
“异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长梦多,愈快愈好。”
吕不韦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间关涉甚多,尚须周详谋划。”
“嘿嘿,老夫晓得。”毛公一顿竹杖,“你之所谓关涉,首在卓昭与赵姬之间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交代此事?也就是说,如何顾全卓氏体面?对也不对?”
“不是体面,是举族安危也!”吕不韦压低了声音,“老哥哥便想,秦赵血海深仇,赵国若知卓氏有女驾于秦国公子王孙,岂能善罢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稳也。”
“来!入座细说。”
“嘿嘿,书房漏风处多,还是到山头上去。”毛公笃的一跺竹杖,便拉着吕不韦出了书房上了后山。风清月冷,山林寂然,两人喁喁细语直说到四更起雾方散。
次日清晨,一骑快马飞出仓谷溪直奔邯郸。当晚,便有信陵君总管带门客名士三十,平原君总管毛遂带门客名士三十,两路车马到仓谷溪祝贺乔迁。是夜仓谷溪长夜大宴,席间吕不韦请出义妹才女赵姬献歌舞乐以助兴,一时惊动四座名士,盛赞赵姬为“歌舞乐三绝,才情天下无双”!秦国公子嬴异人当场虔诚求婚,当众慷慨立誓:“但妻赵女,世做赵人!若得负约,短寿夭亡!”感奋之下,吕不韦慨然应允,许诺一月之内当即为两人成婚。举座名士门客交口赞叹,众口一词地恭贺嬴异人与赵姬白头偕老。三日之后,嬴异人在薛公陪同下与两路名士门客高车骏马浩浩荡荡地回了邯郸。吕不韦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还庄。
旬日之间,秦国质公子立志娶赵女的消息便传扬开来,才女赵姬的名声大做,一时竟成为邯郸佳话。客居赵国的名士也都纷纷到嬴异人府拜访祝贺,信陵君与平原君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嬴异人神采焕发日日迎送不迭,竟忙得不亦乐乎。诸般消息传到仓谷溪,毛公乐得手舞足蹈连呼天意,便直催吕不韦早日了事。吕不韦原想立春时节再办理此事,毛公却是连连摇头:“立春开新篇。此事是个结笔,不能过冬也!”
终于,吕不韦将送亲之日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来,明亮冰冷的阳光洒满了山谷,胡杨林漫山遍野的金红,重重庭院一片苍凉。吕不韦从山腰书房出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数十年一团春风的脸庞骤然苍老了,深深的皱纹粗重地刻在两鬓与腮边,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西门老总事匆匆来了:“先生,迎亲车马已经到了谷口。”
“知会毛公,请车马稍待,我去请赵姬姑娘。”吕不韦低声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来。
客寓坐落在书房西南一个极为避风的小山坳里,面对山泉溪流,四面胡杨环绕,空谷幽幽,温暖如春,原是极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日书房一谈,卓昭便径自住进了客寓,一次也没有出来,更没有见过吕不韦。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毛公进客寓去说。而毛公每次回报,都说卓昭姑娘深明大义通达晓事,尽可放心。吕不韦却是心下忐忑,几次想与卓昭再叙一次,都被毛公劝了回去。依着毛公主张,吕不韦今日也无须出面,只听他安排便是。然则,西门老总事一声禀报,吕不韦却再也忍不住了——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轻轻的叩门声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两名侍女抬着一张香案出来,又两名侍女抬着那具秦筝出来,在门厅摆置停当,便肃然无声地钉在门廊不动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吕不韦心头不禁便是猛地一颤——卓昭走来了,一身白色长裙,一件大红斗篷,秀发高挽,缓步悠悠,仙子般美丽,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经摆好的香案前,从侍女手中接过已经点燃的两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扑地跪倒:“爷爷,父亲,孩儿今日告别了。”吕不韦一阵心悸腿软,几乎便要随之拜倒,可他紧紧咬住牙关,终于挺住了身子。
“心别之日,为君一歌。”卓昭起身,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筝案前,神色平淡端庄地入座。倏忽之间,秦筝叮咚而起,山塬共鸣,空旷悠远:
野有蔓草 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 与子偕乐
子惠思我 褰裳涉水
自不思我 岂无他君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息兮
惟子之故 使我不能餐兮
欲将子还兮 子不我思
子不我思兮 生而不能知……
随着冰冷的歌声,吕不韦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飞掠着卓昭与他相识之后的种种景象,终是一声闷哼,沉重地倒在了门厅冰冷的青石条上。卓昭却没有丝毫的惊讶,缓缓起身径自摇摇去了。待毛公闻讯赶来,吕不韦正被一个红裙女子搂在怀中喂热汤,不禁大是惊讶:“赵姬,你如何能出来?回去!”
“我是卓昭,却与赵姬何干?”红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爱他!甘愿做牛做马。”红裙女子抱起吕不韦大步走了。
“天意也!”毛公一顿竹杖,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第六章 子楚还国 一、乾纲独断 策不乱法
春三月,蔡泽从蜀中回到咸阳,原本昂奋的心绪却倏忽沉了下去。
还都当晚,蔡泽下车伊使便将路途中赶出来的秘密简札派主书连夜送往王宫。在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简的奏疏中,蔡泽据实禀报了巴蜀两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长足变化,振奋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兴,蜀中富庶,几为天府,百姓殷实,堪为根基!”仅仅如此一个喜讯,蔡泽也不会急于上书,要害处在于这札奏疏禀报了一个急待定夺的大事—— 楚国正在密谋夺取彝陵,进而溯江西上夺取巴蜀,李冰坚请以留驻蜀中的一万秦军为根基,扩充郡兵五万,独当一面抵抗楚国,以免秦军主力鞭长莫及而使富庶粮仓落入敌手!秦国法度:大军直属国府,郡县不成军。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驻扎巴郡江防要塞而对中原大局无甚助力的水军,蔡泽如何做得主张?然则为秦国大局计,李冰的主张确实是确保巴蜀的良谋远图,作为封君丞相,蔡泽实在没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泽终于在临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讳,蔡泽焉能知难而退乎!老夫附议你谋,并上书秦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