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3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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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近于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少女只一笑:“走,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向山坳深处去了。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闪道:“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说罢一闪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清凉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迅速分解,非但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青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时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青,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又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便在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鲁仲连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该对墨家决策发生影响。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却因争执不下,提出了遵从墨子的“尚同”法度,开设论政台,让全体墨家子弟论战而后决断。墨家本来就有浓厚的开放论战传统,论政台一开,歧见百出,根本无法尚而同之。若是论战学问,鲁仲连自会虚心聆听。然则一论及天下大势,他便大有主张,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归总一句话:效法苏秦,以合纵为山东六国争取变法时机;秦法失之于暴,不足效法。
鲁仲连的侃侃大论,在墨家激起了强烈反响。邓陵子当即挺身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爱天下,如何竟要拥戴严刑峻法?竟不能为天下大义另谋大道!”接着振臂一呼,“扶持楚国变法者,左袒!”
呼啦一声,墨家的南国弟子两百余人齐齐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任谁也无法阻挡了。
谁知恰恰又是鲁仲连挺身而出,站在邓陵子面前气昂昂道:“反对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国!楚国旧族根基太深,不足为变法表率。”邓陵子打量一番这个伟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晓得,你是要说,齐国有两次变法根基,墨家当扶持齐国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鲁仲连昂昂高声。
“后生,再过十年,你要改了主意,还可以来找我。”邓陵子轻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阴荏苒,齐湣王即位秉政,鲁仲连的拳拳报国之心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终于,鲁仲连开始回味苏秦对屈原春申君的期望,开始回味邓陵子对楚国的激赏,也开始寻觅真正将变法当做生命的强毅人物。几年下来,鲁仲连终于认定:山东六国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屈原。屈原虽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却在楚国与日俱长,只要扶持屈原当政,楚国便可撑持天下与秦国分庭抗礼。鲁仲连与春申君谋划了一个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来完成。
鲁仲连想到了墨家,想到了当初力主扶持楚国的墨家大师邓陵子。邓陵子创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大有成算。然则,鲁仲连一直都不明白:邓陵子南下十余年,为何扶持楚国变法的大事始终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独有,鲁仲连品尝得出?”一个苍老舒缓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鲁仲连蓦然回首,却见一个清越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顿时恍然,连忙庄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鲁仲连,拜见南墨巨子。”老人笑着一伸手:“无须客套,仲连坐了说话。”鲁仲连一拱手:“谢坐。”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老人走进廊柱下,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飞鸽书,不想你随后便到。如此急迫,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间,鲁仲连一个激灵。这个当年以凌厉激越著称的墨家大师,眼下显是一副出世风骨,鱼龙变化,令人实在难解。心念闪动,鲁仲连肃然拱手道:“启禀巨子:仲连与春申君谋划得一个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国,领袖天下。”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褊狭。”鲁仲连坦然道,“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
“大师此言,仲连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似嘲笑道:“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见鲁仲连摇头,老人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却是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他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异想天开也。”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如何帮法?”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道:“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欲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天下大幸也!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犹豫了。
老人却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倏忽飞到了亭外,正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我自安排。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鲁仲连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也。去了,诸事毋忧。”说罢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第六章滔滔江汉(3)
三、南国雄杰图再起
汨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
霏霏细雨之后,日头和煦柔软地漂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中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苍凉。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道:“看,茅屋炊烟。”脚下一磕,红色骏马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