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潇洒-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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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讲不出了。我也奇怪今天开会他怎么那么平心静气,没有骂你一句。确实,既然
市长已骂了,他何必再得罪人呢?你学问深些,大姐我文化不高,讲的话听不听由
你……”
张大姐讲了许多,都入情入理。汪凡多喝了几杯酒,激动起来,涕泪横流,硬
咽道:
“小弟我到这个地方工作,举目无亲,全得大哥大姐照应。大哥大姐,是世上
最好的人,我汪凡一辈子忘不了的。我汪凡不是人,做了那件蠢事,让老弩马他妈
的来整你
张大姐不愿提及这件事,忙止住汪凡,不要那么讲,马主任也是个好同志,我
干档案工作,还轻松些。
汪凡回到宿舍,精疲力竭了,衣服也不想脱,就上床睡了。反复问自己,张大
姐讲你的本质不坏,到底坏不坏?
九
事情糟透了。不久前发生的“二百风波”使汪凡的形象大为失色。似乎所有的
领导都冷淡他了。那天在厕所碰到市长,市长正在系裤带,双手不空,口里咬着一
本《求是》。汪凡很尊重地喊了市长,市长微微点了点头。汪凡明知厕所不是热情
寒暄的地方,也分明看见市长嘴巴被《求是》占着,但总以为市长对他不如以前那
么满意了。那次大便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若有所失地走出厕所后,仍有便意,很不
舒服。
真是祸不单行,工作上偏又出了个差错。向省政府打了个请求解决资金的报告,
汪凡校对的,报省政府误作了打省政府。市长拍着桌子,叫道:“今天打省政府,
明天还要打国务院!真荒唐!”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汪凡真想大哭一场。
偏偏这时,一位大学同学寄了一本散文集来,曰《夏之梦》。这更勾起了他的
无限烦恼。这些同学,在学校都是一块儿玩创作的,人家现在出散文集了,出诗集
了,有几个同学的小说也出了多人合集。自己呢?正儿八经地当了几年御用文人,
成就在哪里?居然也那么鄙视过这些搞创作的朋友。
简直无法给寄来散文集的同学回信!他提起笔来,脑子里像钻进了许多蚊子,
嗡嗡乱叫。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写上几句,又捏作纸团丢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
写了几年衙门文章,现在连写封稍稍儒雅些的书信都不能了。语言已丧尽了灵气,
十分刻板。
一连几天,他有空就翻同学的散文集。这位老兄的散文清丽、空灵、舒展,汪
凡看了几天,便满脑子的白云、山泉。翠柳,如丝如缕的温馨。
这本散文集似乎是一剂灵丹妙药,让他心静如水。兴致好了,便翻出自己前些
年创作的诗和散文,有发表过的,有一直沉睡在抽屉里的。缨斯的光环似乎又辉映
在他的头顶了。摊在案头的件件作品在他的眼里成了游动的精灵。原来我汪凡天生
就应躲进小楼成一统搞创作的,干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呢?此念一出,便感到自己
虚度了这几年,很懊丧。
以后的日子里,他工作上勉强应付,倾注全部精力写诗。那些古板的机关材料
在他的眼里一下子成了狗屁不如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很可笑,好像死心塌地迷恋过
的美人儿,最后发现竟是一个丑八怪。这几年自己居然也写这样的文章,居然也为
了成为大手笔孜孜不倦,简直辱没了仓颌。那些东西,千篇一律地在什么什么领导
下,什么什么支持下,什么什么配合下。一个材料,开篇至少三下,三下五除二,
算啥玩意儿?
汪凡潜心创作了一组诗,日《痛苦的方式》。写得很绝,把自己感动得在郊外
转悠了一个星期天。他想,这样的诗作如果不发表,中国没有诗了。
果然发表了,在本市的文学圈子里引起了轰动。汪凡为了扬眉吐气,很方法地
把自己发表诗作的事在同事们中间张扬了。同事们敬而仰之,他很快意。
一天,马主任很严肃地找汪凡谈了话。听说你写了个诗,叫什么痛苦。业余搞
点创作,我看是可以的,只要不影响工作。但格调应高一些。领导很器重你,同事
们也很关心你,有什么痛苦的?领导批评你,也是为你好,要正确对待。有人说你
星期天经常在外独自散步,有什么想法,可以向组织反映嘛。唉,现在文学界也不
讲方向性了,什么东西都可以发表,自由化怎么能不泛滥成灾?
汪凡解释说,我那诗作,并没有政治问题。痛苦嘛,在有些时候,是一种很高
尚、很纯洁、很美丽的情绪。
没等汪凡讲完,马主任莫名惊诧了,什么什么?痛苦也美丽?
汪凡突然发现自己很笨拙,怎么同这些人谈文学的审美情趣!为了尽快收场,
汪凡立即表态,一定接受领导的意见,有时间的话,创作一些健康的有益的作品,
热情沤歌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
“那就对了。”马主任满意了。
汪凡果然才气不凡,一发不可收拾,经常有诗作和散文发表。
张大姐有天提醒他,最好用笔名发作品,不然影响不好,会有人嫉妒你,讲你
不务正业。汪凡不听,心想,就是要扬扬名,让那些王八蛋不再小觑自己。果然有
同事递了消息,说某某领导对你搞创作有看法了。汪凡也并不在意,俨然傲骨挣挣。
你当你的官,我写我的诗,互不干涉。当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李鸿章讲天下最容易
的事莫过于当官,你那个官我当不像?我来当的话,肯定比你出色。可我的诗你写
写看!我搞创作,充其量也就是晚上不打麻将。你们天天晚上玩麻将,那才是玩物
丧志!
汪凡感到自己很潇洒。人哪,就该这么潇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何以庸人
自扰?
十
文学创作有了名气,市文联关注他了。文联刘主席有回开玩笑说:“愿意丢下
乌纱帽到文联来吗?我看你若有兴趣,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注定要成大家的。当然,
我也是随便讲的,首脑机关前途无量,谁愿到我那小小土地庙来呢?”
刘主席确实只是随便讲讲,但汪凡真的动了心。我汪凡有什么乌纱帽?一个二
十四级干部!就是当了市长,也是个七品芝麻官。全市人口一百多万,市长只有一
个。当诗人可是没有名额限制的。他很当作一回事,对刘主席讲,可以可以,正合
我的心意。
汪凡决定调文联后,成天憧憬着新的理想。不,这早就是我的理想了。他想,
调到文联之后,再也不受市府机关这繁文缛的拘束,也不须那么正统了,可以关起
门来神游八极,须发变成马克思那样也无人干涉。说不定发了有影响的作品之后,
会有满脑子幻想的女孩子登门拜访的,见了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一定很吃惊。他仿
佛已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女的惊骇而疑惑的目光,那场面会很浪漫的。
当他正做着诗人梦的时候,被提拔了,任副科级秘书。事先没有任何消息,汪
凡自己也很感突然。他疑惑地问张大姐:“我汪凡何德何能,也当个副科级秘书?”
张大姐笑着说:“你成熟了嘛,组织上自然要用你。”
汪凡说:“大姐你就别打官腔了。”
张大姐这才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自己应明白,你现在的文字功夫已是
公认的,办公室缺你不行。不提拔你,你会安心吗?前不久不是有人反映你有情绪,
想调到文联去吗?但又考虑到你太年轻,提个副主任,怕难胜任,就提个副科级秘
书。不过这也确实是重用你,你看同你一道分来的那几个大学生,不都还是一般干
部吗?”
汪凡这才知道组织上对他采取的是安抚政策。
机关里的人们对干部的任免问题一向是最感兴趣的。大家一见汪凡,就拍着肩
膀说,小伙子不错呀,年轻有为,以后当了市长,可别忘了兄弟们啦。
汪凡只是极谦虚地玩笑道:别那么讲,李先念十八岁就当军长了,我今年二十
六了,才是个副科级,也不是什么官,最本质的意义是每月加六块钱,只够买半只
鸡。
既然被提拔了,就不便再提调动的事。天天有人热情地道喜,心也安了许多。
不久,因为马主任讲到一件事,他彻底打消了调动的念头。那是办公室政治学习时,
马主任讲,他有位中学同学,后来当了作家,前几年到了德国,现在生活得并不自
在,自己写的书自己摆摊子销。有人羡慕西方生活,中国如果“和平演变”了,生
活的秩序就全乱了,我们当干部的干什么去?当作家的不也自己卖书去?同志们,
要坚定信念哪!
马主任的这番话为什么如此深刻地触动了汪凡,他自己也说不清。
日子很平淡地过着。有时通宵达旦写材料,有时一连几天无事可干。人们见了
汪凡总很客气地问:汪秘书,忙吗?汪凡照样回道,不忙不忙。然后匆匆走开,一
副马不停蹄的样子。有回基层来的同志找他办事,问汪凡是哪一位,因为直呼其名,
他内心竟微微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事后想到这件事,在心里狠狠教育了自己:
汪凡,简直是堕落哪!若有人看出这一心迹,不要戳断你的脊梁骨吗?尽管明知当
时不温不怒,但仍唯恐有人洞悉他的内心。
那天晚饭后,汪凡很悠哉游哉地到河边散步,在几年前坐过的那棵樟树下坐下
来。红日衔山,河面流金溢彩。汪凡心情极佳,不禁回想起几年来做过的事情,想
起周围的许多人,马主任,张大姐,传达室老头,市长们。发现都是平常的自自然
然的。人似乎就是人,任何奇怪的东西都没有。自己也不必把什么事看得那么认真,
特别是不能计较小节。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该糊涂的就糊涂,该含混的
就含混,该朦胧的就朦胧,这才是潇酒。张大姐就最潇洒,无怨无尤,不争不斗。
回来时,走进市府机关对门的冷饮店,要了一杯冰牛奶,坐下慢慢的喝。市府门口,
辉煌的路灯下人们进进出出,都很平常。几年前刚来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里面
的人很生硬,木偶一般。
汪凡还准备要一盘冰淇淋,忽然想到今晚马主任约他打麻将,就起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