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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戴厚英人啊人-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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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学期不到,孙悦就显示了她的多方面的才能:学习成绩优秀,不断在校刊上发表散文和诗歌。周末舞会上的活跃分子,除赵振环外,不接受别人的邀请。校体操队队员。系话剧团团员。各个年级的男同学都注意她,她的宿舍门口常常有男同学的歌声。
  我决定报名参加系话剧团。我对导演说:〃收下我吧,舞台上和生活中一样需要各种各样的人。生活中有我的位置,舞台上不也应该有我的位置吗?〃导演一位四年级的老大哥欣赏我的话,就收下了我。正好要纪念〃一二·九〃,排演《放下你的鞭子》。卖艺的小姑娘派给了孙悦。我要求演小姑娘的爸爸。导演居然同意了,说我的气质与角色相近。
  真是幸运,导演对我的排练成绩很满意。谁知道演出那天出了问题:孙悦化好装往我面前一站,我的心就乱了。一到台上,连词儿也忘了。幸好,有提词。勉勉强强演了一大半,我真盼望着快点演完。演到了这个情节:小姑娘对大家说:〃不能怪爸爸,他饿呀!〃说完,她扑到爸爸身上,叫了一声〃爸爸!〃痛哭了。她是真心实意地哭,一点也不像在演戏。我的身心都发颤了。我忘了是在演戏。我用发抖的双手从肩上扳开她的头,捧着,看着,低声地叫了一声:〃孙悦!〃我那时的神情一定很吓人,孙悦愣住了,张大了嘴巴,再也叫不出〃爸爸〃了。
  记不得是怎么下场的。导演没等我们卸装就骂开了:〃你们在台上干什么?谈情说爱吗?〃孙悦一扭身跑了,没忘记回头狠狠地瞪我一眼。可是我很高兴!我扮演了我自己!我找到了我的杜尔西亚!
  我开始给孙悦写信。一天一封。可是全无回音。每次与她碰面,她就狠狠地瞪我一眼。她似乎讨厌我。然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讨厌我。我决定约会她,问问。我写了一封不署名的信,笔迹也改了。信里只有一句话:〃有要事相告,请于周六晚七时往C城公园门口一见。〃
  她来了,见面就瞪眼:〃你不知道我有男朋友了?〃
  〃听说了。可是我爱你。〃
  〃你这样做,道德吗?〃
  〃我。。。。。。没想过。
  其实,我考虑过。我不认为我这样做有什么不道德。我对她的爱是纯洁的。我要让她知道我的爱。我没有损害赵振环,赵振环也没有损害我。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以后再写信一律原封退回。〃
  她辫子一甩,跑了。我追上去:〃我送你回去吧!〃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有人陪!〃果然,不远处走出了赵振环,她挽着他的手臂,走了。
  我感到伤心,从此不再写信。我尊重她的选择,羡慕赵振环。但是我无法放弃我的爱情,就把它倾吐在日记上。我每天都要在日记上对她倾吐心曲,直到一九五七年,这些日记被发现。
  她现在怎么看待五七年那一段历史呢?也许,她会认为她对不起我,因此我恨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无论有多蠢,都不会把历史的重负压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的。
  在一九五七年的春天里,我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希望奚流同志多一点人情味》,批评奚流对华侨学生小谢探亲要求的不正确处理。正是鸣放开始的时候,小谢的母亲病了,要小谢出国去看她。奚流以鸣放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为理由不许小谢出国,并告诫小谢要与资产阶级的母亲划清界线。小谢思想不通,以大字报的形式公布了奚流和他的谈话,在同学中引起震动。我同情小谢,就写了这一张大字报,批评奚流把小谢的母亲划入敌人行列,丝毫不顾人家的正常感情是不对的。我说,就是对敌人,在他们不继续危害革命的时候也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何况是对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我要求奚流立即改正错误,批准小谢出国探母。
  我的大字报在教师、同学中引起极大的反响。竟有一千多人在大字报上签了名。我仔仔细细地查看每一个名字,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找到了她孙悦!没有找到赵振环。我陶醉了,仿佛觉得,与赵振环相比,我的心和她更贴近。
  要不是许恒忠的《与何荆夫辩论》的大字报扭转了学校大鸣大放的局势,使我成为〃众矢之的〃的话,我真不知要陶醉多久。
  与我辩论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根本没有时间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留下印象的只有两张:许恒忠的那一张,因为他的感情特别强烈,他说我的大字报全是造谣诬蔑,气得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有一天半夜里还爬起来痛哭。还有一张是孙悦的。她不是与我辩论,而是检讨自己在我的大字报上签名,丧失了立场。我猜想她是受到组织的批评。
  我被当做〃右派分子〃批判了。罪名是用资产阶级人性论反对党的阶级路线,用修正主义的人道主义取消阶级斗争,用造谣中伤攻击党的领导。我不承认造谣。结果又罪加一等。我的日记被抄查了。
  永远难忘的一天啊!我的日记被摘抄公布,标题是《看,何荆夫的丑恶灵魂和流氓本性!》。孙悦的名字被用XX代替。但是谁都看得出,那是指孙悦。在一篇日记里我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的心情。我写道:〃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吻你那双细长的眼睛!会说话的眼睛啊!〃日记的摘抄者在这两句话下用红笔打k了波浪线,在旁边批上了〃脸皮多厚〃几个字。
  美变成了丑。爱变成了亵读。我被震惊了,也沉默了。我只想做一件事:向孙悦剖白。每天,我都寻找与她单独会面的机会。我终于等到了。一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校园里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徘徊,我跟了上去。她没有回避我,但也不看我。
  〃我真对不起你,孙悦!我的心你不会误解吧?我只是想慰藉自己,并不想亵读你。要是我使你感到羞辱,请你原谅。〃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把脸转了过来,挂着泪。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她小声地说,声音也发颤。突然,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一个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惊呆了。等我清醒过来,她已经离得无影无踪。
  是同情还是爱情?是大度的施舍还是感情的流露?这个问题我想过千遍万遍,可是没有机会问她了。然而,不论是怎样的解答,她留给我的都是一个善良而美丽的心灵。我更爱她了。当然,我绝对不会再去追求她。
  一九六二年,学校通知我回校复学。我已习惯了农村生活,并且在偷偷地研究哲学。我要弄清楚,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怎样对待人和人的感情。我不想回校。但我还是写了一封信给孙悦,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学校,想打听一下她的下落,并了解她的现状。我收到了赵振环的回信,告诉我,他们结婚了。我写信祝福了他们,真心实意的祝福。
  潜伏在心底的一点希望破灭了。这时,我的父母亲已经在灾荒中去世,唯一的妹妹也出嫁了。我突然感到了绝对的孤独,决定远走他乡。我给妹妹留下一个字条,走了。走到哪里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处流浪,读完了我的漫长的社会大学。陪伴我的有两套书:《红楼梦》和《马克思恩格斯选集》。
  我成了个〃黑人〃,与正常的社会生活完全脱离了关系。没有户口,没有油粮关系;没有亲戚探望,没有书信来往。谁也不关心我是一个什么人,谁也不想问问我〃何所为而来,何所见而去〃。人们只知道有一个〃烧炭的老何〃,〃盖房的老何〃,〃背石头的老何〃,〃点炸药的老何〃,〃拉车的老何〃,还有〃说书的老何〃。我付出劳动,换碗饭吃。如此而已。
  我的精神世界几乎完全冻结了。想起孙悦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可是那一次,在我受雇为一个采石工地点炮,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她的影子又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今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孙悦了!〃奇怪的是这个可怕的念头给了我惊人的勇气和机智,我躲过了被炸死的危险,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是怎么躲过的。这使我知道,我心里的爱并没有死灭。我多么高兴啊!一个人只要还能爱,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啊!于是,我又开始记日记,在日记上给孙悦写信,与孙悦对话。在日记中,我塑造着孙悦,也塑造着自己。我把孙悦写成了女神。我把一切美好的品质、愿望都化成了她的骨肉灵魂。我不知道我倾吐的究竟是对一个女性的爱还是对整个生活的爱。但我知道,正是这种爱使我还能够看出自己的影子,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要求自己像人一样地生活。
  〃孙悦,你是什么派?保守派还是造反派?我希望你做独立思考派。应该批判的,坚决批判;应该保卫的,坚决保卫。你已经三十来岁了,应该学会独立思考了。我们的肩膀上扛的是脑袋,不是肉瘤子。脑袋是干什么用的呢?思考、分析、判断。我尤其希望你正确认识奚流这个人,我认为他离开共产党员的标准已经很远。五七年,我是诚心诚意地帮助他,他听不进去。现在,我希望你帮助他。你同意我的意见吗?〃
  这是我在六六年底给孙悦写的〃信〃,在我的日记本上。〃文化大革命〃对我这个〃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我连报纸都难得看到。但是我关心孙悦的态度和命运。
  《C城大学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茶,走资派奚流终于被揪了出来》。这是我偶然看到报纸上的一条消息的标题。消息中详细报道了C城大学造反派与〃保奚派〃的斗争。〃保奚派〃的中坚分子之一是〃孙X〃。是不是孙悦呢?我不安了。孙悦呀孙悦,难道你的名字总是要这样被半明半隐的公布出来吗?
  我剪下这条新闻,辞去刚刚承包的运输任务,到C城来了。
  C城大学已经没有人有工夫辨认我,我是道道地地的北方农民的打扮。
  大礼堂正召开批斗奚流的大会,我挤了进去。
  〃奚流的姘头孙悦〃一块写着这样字样的木牌首先映入我的视线,我几乎要窒息了。
  她的辫子已被剪掉,头发蓬乱,面色泛黄。沉重的牌子压弯了她的腰。
  〃孙悦!你交代,奚流怎么指使你镇压革命群众的?〃会议主席厉声质问。
  〃奚流同志没有指使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很低,但语气很硬。
  〃打倒铁杆保皇派孙悦!打倒奚流的姘头孙悦!〃
  〃孙悦的立场一贯反动。早在反右时期,她就和极右分子何荆夫勾勾搭搭,谈情说爱。要知道她当时已经是赵振环的未婚妻了。大家说,孙悦是不是漏网右派、反动破鞋?〃
  〃是!奚流也是漏网右派!奚流的反右功绩是伪造的!〃
  〃打倒!〃〃打倒!〃〃打倒!〃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号在我听起来都是〃颠倒,颠倒,颠倒。〃
  原来我没有被人遗忘。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我还算得上一个〃人物〃:阶级斗争的工具。把历史任意剪裁和歪曲,再加上低级下流的噱头,这做的是什么戏?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已经看不清孙悦的形状,更看不到她的灵魂了。她是升上了天堂,还是下降到地狱?我应该保留对她的爱情,还是应该给她怜悯或憎恶?我自己都糊涂了。
  感觉是可靠的。感觉又不可靠。有时候人们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历史和现实,理论和实践,迷信和科学,虚伪和真实,你和我,人和畜,统统被倒在一只坩埚里。再拚命搅和。加上佐料。倒进颜料。然后捞起一勺叫你尝尝,你能说得清酸甜苦辣?然而,你却可以说色香味俱全。
  我是想找孙悦谈谈的。能谈什么呢?无非是建议她〃跳出圈外〃冷静地看看、想想,不要死心眼儿。可是她在〃隔离〃,这形式比当年奚流斗争我们的时候要〃进步〃得多了。我只能回到我的生活里去。拉我的车,读我的书,研究我的问题。
  我的日记不再提孙悦。造神,也要有一个造神的环境和条件。我失去了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为了不使自己的心灵陷入分裂,我把她和以往的一切都珍藏起来了。我珍藏历史,为的是把它交付未来。
  我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样子,又将于何时到来。
  〃何荆夫同志,组织对你的问题进行了复查,认为五七年对你的处理是错误的,所以决定给你甄别平反,安排工作。〃
  C城大学中文系想方设法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召了回来。孙悦代表系总支和我谈话,她的两鬓已经花白了。
  我没有表示感谢。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有什么可感谢的呢?而且有感谢就有清算,我又该向谁清算呢?
  〃这些年你吃苦了。〃她关切地说。像个领导人的口吻。
  〃不。我活得很好。你呢?〃我语气冷淡。我不喜欢她的态度。
  〃谢谢!我也很好。你想搞点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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