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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戴厚英人啊人-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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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想到你那一段流浪生活,心里就发麻。我不能想象,要是我处在那样的境况中。。。。。。〃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你也会像我一样坚强地活过来的。这里没有什么诀窍,要生存下去,要探求真理,你就必须学会忍受一切,包括委屈和侮辱。。。。。。〃我不愿意把我刚才想到的事告诉她,她是受不了的。我知道。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好像是我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她的头低下去了。
  〃孙悦!〃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这个双眼充满泪水的孙悦,多像《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卖艺小姑娘啊!当时,正是这一双眼睛使我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现在,我又感到了类似的冲动,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孙悦!〃同时,张开我的双臂。。。。。。
  我看到一双犹豫、痛楚的眼睛,比当年那一双愤怒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我放下手臂,解嘲地摆动了两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孙悦,我们是无须感伤的!〃我故意提高声调,安慰她,也驱赶自己的不快。
  〃你说的福是什么呢?我好像没看到。〃她微微笑了笑,回答我。
  〃是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们不再迷信,不再盲从,不再幼稚和轻率。这还不幸福?而且,我们的脸皮也比以前厚多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皮厚也是幸福吗?〃
  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个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时常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厚脸皮可以保护自尊和人格。知识分子的脸皮是最薄的,常常为了'面子'而丢掉'夹里'。然而做人,'夹里'比'面子'更重要。'夹里'是人格和尊严,'面子'只是虚荣。多亏各种各样的磨难,特别是这一次十年动乱,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之一,便是脸皮变厚了,不再害怕挨批挨斗丢面子了。而这一点,就可以增强人们坚持真理的勇气和毅力。要批判吗?请吧!挂牌子不挂?不挂?还不扣工资?那太轻松了!太幸福了!哈哈哈!〃
  孙悦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变成甜的!〃
  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么想按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那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可是我怕看见那双犹豫而痛苦的眼睛。于是,我立即后退了三步,退回我原来站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问她:
  〃孙悦,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是为我的书的出版问题吗?〃
  她理了理头发,似乎也已经赶退了自己的热情和冲动,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话:风来雨就来。我早就听到风声了。〃
  〃什么风声?〃
  什么风声?我不愿意告诉她。连我听了血都往头上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见利用谣言和流言陷害别人的方法,在中国是源远而流长的。一时难以绝灭。
  〃无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吧!〃我对她说。
  〃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她催促我说。
  对她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为我创造了种种〃劣迹〃,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迹〃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的一条,就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孙悦的家庭了。而且还有三部曲:争夺与赵振环争夺情侣;挑拨挑拨孙悦与赵振环离婚;灭敌赵振环千里迢迢来看孩子,我把孩子藏了起来,把赵振环赶走。而孙悦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顾自己的角色。
  〃快说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我决定不说:〃听这些干什么?无聊得很。还是言归正传。告诉我,是不是雨点已经落下来了?〃
  〃谁知道是雨是雪?党委叫我给你传达一个决定。〃
  她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袭来的陌生感,听着。
  〃党委研究了群众的反映和意见,认为你的书不经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适的。党委决定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总支找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这是对你的爱护,主动撤回稿子。〃
  好像在听留声机。用词精确,文字简练,口齿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这也是她当干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或者是一种本领?我不喜欢。
  我不礼貌地问:〃传达完了吗?〃
  〃完了。〃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要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把〃个人的〃三个字说得很重。
  〃别这样,荆夫。我支持你的观点,你应该是知道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她温顺,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态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才写这本书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有什么话,你就在我面前说吧!把我当个朋友。。。。。。〃
  她像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母性和女性的温柔温暖着我,我真的难受起来。刚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什么呢?写了书不能出的事,在中国、外国都不断地发生。我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类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惨的一个。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经最后定局了,不能出,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而且,自从听到风声,我就准备淋雨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还怕一场雨吗?但我还是难过,十分难过。因为我明明白白听到的是一个大学党委的决定。而按照党纪国法,这样的决定根本就不应该产生!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党组织是这样决定问题的。明明是在剥夺一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却说什么是爱护!奚流把党的作风糟蹋到什么地步了!我多么期望这些人能够爱护一下党的荣誉和威信,爱护一下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对党的信任和期待啊!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呢?而且还要以党委的名义呢?我们需要光明磊落、以诚相见。哪怕是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比说这言不由衷的〃爱护〃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肿,〃你是很坚强的。是吗?〃
  我是比较坚强的。然而坚强的人流起泪来更是难以抑制的。勇敢的将军穿着坚硬的盔甲,盔甲下护着的是一颗鲜红活跃的心。要是这颗心受了伤害,流出的不只是泪。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不会主动撤回我的稿子。请向党委汇报:我认为党委的意见是错误的。我等待出版社的决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书了,我要向上级党组织进行申诉。〃我说。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刚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摆了官架子,对吗?〃
  她今天怎么了?语调这么温柔。笑容这么自然而甜美。我又有点心慌意乱了。难道她拿定了什么主意?
  〃赵振环没有再来过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笑容立即消失了,声调又是矜持而沉静的了:〃来过信,给憾憾的。好几封了。〃
  〃很好。应该让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多想。可是她的面容和声调都更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这样做呢!〃说罢,她站起身告辞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党委汇报就是。请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激动。〃
  我看看表,下午二点钟了。我和她都还没吃饭呢!我挽留她:〃我这里有面包、奶粉,你在我这里吃中饭吧!〃
  〃不啦!〃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学校对面那家小店,现在还可以吃到热饭!〃我答应着,和她道了〃再见〃。
  当我拿好粮票,准备去小店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已经走远了。

二十五
  游若水:我的头脑从来不产生
  思想。所以,我永远随时准备
  反戈一击。
  〃《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
  〃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二、关于作者何荆夫的一些情况。〃
  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烟灰缸的烟蒂也满了,我面前还只有这几行字。
  我对这题目就不满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荆夫的书?活见鬼!一个多月前,从出版社总编辑老张那里听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暗暗叫过好呢!老张对我说:〃老游,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讲,更不敢写。可是想想看,咱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啥搞得这么紧张?一天到晚搞阶级斗争搞成的嘛!前几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真心话,害怕她大义灭亲。惨哪!〃我也对他说了:〃我真赞成讲点人情、人性。天天划线站队,人变得连牲畜都不如了。蚂蚁、大雁、蜜蜂。。。。。。多少动物都恋着同族同类呢!〃老张把这本书列为今年的重点书,我也举双手拥护。
  可是现在,我却要写〃我不同意出这本书〃!我是出版社的总编辑,还是省委的宣传部长?我有什么权?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说起来要怪老张。我拿他当知己,把奚流与何荆夫的关系,以及党委讨论的情况都一五一十通给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来了:〃我们当然要尊重你们党委的意见。不过,这类事不能光凭你我的两张嘴说!我们党委也要研究的,请你们党委给我们一个书面意见吧!内容有二:一、关于作者情况;二、关于你们党委对该书的意见。〃
  现在,当〃官〃的都学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计算一下责任,如果追查起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张换个位置,我也要这样干的。否则对上对下怎么交代?对作者又怎么交代?
  从出版社里回来之后,我立即找奚流汇报了。我本以为奚流会爽快地答应,至多要我起个草。不料他却说:〃现在,党委的情况也很复杂!这几天'教授'、宣传部长、组织部长,还有其他一些党委委员,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层领导干部都来找我,不赞成党委的决定,说什么与党的政策不符,师生反应强烈。看样子何荆夫在群众中进行了煽动,对党委施加压力呢!听说孙悦,还有我那个宝贝儿子,都帮他说话。孙悦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我真想讲:〃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却说:〃党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众的压力。我才不怕呢!真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来吧!说不定那时我早已见马克思去了!〃
  我呢?我才五十五岁,那时我也去见马克思了吗?
  〃那,是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我问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过了。以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学校党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传部。我可以在送党委的材料上批上个人的意见,并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傅部长谈一谈。据我了解,他对当前思想战线上的状况是有看法的。〃
  〃听说他长住在医院里,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进医院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对当前的一切概不负责。我们是老战友了,我还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啦?〃
  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后门〃的手段了。我知道,这路子比原来的路子要见效。因为傅部长是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老张不怕C城大学党委可以,不怕傅部长就不行了。出版系统的人谁不知道,老张和傅部长在以往运动中结下了疙瘩,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是,我是否值得卷进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过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达了推辞的意见。
  〃党委办公室主任不算小干部了!〃奚流的嘴角动动,笑了笑说,〃再说,你还年轻。俗话说,五十五,出山虎,正当壮年啊!现在强调领导班子年轻化,你是大有希望的。〃
  这有封官许愿的意思了。我当然听得出来。我今年五十五岁,可是参加革命已经四十年了。十五岁参军入党,解放初也曾经是东北少数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之一。可是,在高、饶出了问题的时候,被〃扫了一翅膀〃,从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于在奚流这种人之下呢?他那几下子我还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调到C城大学,并且始终〃用〃我,就因为我可以替他干他不会干的事,又不敢超过他,我头上有辫子呀!现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这种局势,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难说。如果思想解放运动还要继续向前发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职,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刘姥姥进大观园,门也不摸,路也不摸。还能当领导?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险系数。然而,只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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